这股味道,是死亡的预兆。
不过短短一夜,先前还稳定下来的伤员中,超过半数的人体温骤然飙升,滚烫的额头像烙铁,嘴里胡乱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伤口,原本只是微微红肿,此刻却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拆开纱布,黄绿色的恶臭脓液争先恐后地涌出。
败血症!并发急性肠道感染!
林晚星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冲到仅剩的物资箱前,双手颤抖着翻检,结果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最后一批青霉素在昨天用完,库存的广谱抗生素更是早在三天前就见了底。
消毒用的酒精,只剩下小半瓶,连给所有重症伤员的伤口做一次彻底清创都不够。
绝境。
“林大夫……俺家那口子快不行了……”一个中年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涕泪横流,“他烧得都说胡话了,您救救他!”
“林姐姐,你看看二丫,她拉肚子拉得都快脱形了……”
哭喊声、呻吟声、孩童惊恐的啼哭声,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林晚星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
放弃吗?
眼睁睁看着这些刚刚从洪水猛兽口中逃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小小的细菌吞噬?
不!绝不!
林晚星猛地闭上眼,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医学知识、药理学、生物化学……所有学过的东西在脑海中飞速闪过,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猪!对,猪!”她豁然睁眼,瞳孔里迸射出骇人的亮光,“大牛嫂!你家的猪还在不在?!”
正在安慰着自家孩子的大牛嫂被她吓了一跳,愣愣地点头:“在、在猪圈里……前天水大的时候自己跑上高地了……”
“杀了它!把猪胆完整地取出来给我!快!”林晚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不容置疑。
众人面面相觑,都什么时候了,这位林大夫竟然要杀猪?
但此刻的林晚星,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决绝的气场,让无人敢于质疑。
大牛嫂一咬牙,抄起一把杀猪刀就冲了出去。
很快,一颗尚在温热、墨绿色的完整猪胆被送到了林晚星面前。
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大学时期参与过的一项课题——《传统中药材中有效单体成分的提取与抗菌活性研究》。
其中一个分支,就是关于动物胆汁中胆酸的提取。
胆酸,是一种天然的广谱抗菌剂,对多种革兰氏阳性菌和阴性菌都有抑制作用!
虽然条件简陋,但原理是通的!
“纱布,越多越好!粗盐,厨房里还有吗?再架起火,给我一口干净的锅和铁片!”林晚星语速极快地发布指令。
幸存者们虽然不明所以,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这场在废墟上进行的、堪称原始的“制药实验”。
她用层层叠叠的纱布做成简易过滤装置,小心翼翼地挤出墨绿色的胆汁,滤掉其中的杂质。
然后,将过滤后的胆汁倒入锅中,抓起一把粗盐撒了进去——盐析法,利用高浓度盐溶液降低蛋白质溶解度,使其析出。
浑浊的液体中,果然有絮状沉淀物慢慢出现。
她撇去上层的液体,将粘稠的沉淀物刮到一块铁片上,架在烈火上小心翼翼地烘烤、蒸馏。
刺鼻的焦糊味和腥气弥漫开来,熏得人直流眼泪。
但林晚星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铁片上的变化。
水分被蒸干,杂质被碳化,最终,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的结晶粉末。
胆酸!虽然纯度堪忧,但这已经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林大夫……这……这是药?”有人颤声问道。
林晚星没有回答。
她用小刀的刀尖,小心地刮下比米粒还小的一点粉末,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自己嘴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仿佛能苦到人的灵魂里去。
她闭上眼,静静感受着身体的每一丝变化。
一分钟,两分钟……没有出现过敏性休克,没有心悸,没有呼吸困难。
安全!
“水!”她低喝一声。
立刻有人递过一碗烧开后晾凉的雨水。
她将剩下的粉末全部溶于水中,端着这碗浑浊的“药液”,径直走向一个伤口感染最严重、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年轻汉子。
“林大夫,你这是要……”汉子的妻子惊恐地拦住她。
“让开!”林晚星的眼神锐利如刀,“想让他活命,就别拦着我!”
她用纱布蘸着淡黄色的药液,一点点擦拭、清洗着那翻卷外露、流淌着黄绿色脓液的恐怖伤口。
每一下,都像是在用刀子刮病人的骨头,连旁观者都看得头皮发麻。
处理完一个,又一个。
当小半瓶酒精和所有自制“胆酸溶液”全部用尽时,天已经蒙蒙亮,林晚星几乎虚脱在地。
这一夜,无人安睡。
第二天清晨,奇迹发生了。
“退了!烧退了!”一声惊喜的叫喊划破了校舍的沉寂。
那个最先接受治疗的年轻汉子,高烧竟然降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的妻子颤抖着解开纱布,昨日还狰狞可怖的伤口,虽然依旧红肿,但那骇人的黄绿色脓液已经消失不见,渗出的液体变得清澈了许多。
炎症,被明显控制住了!
“神了!真是神术啊!”
“林大夫是活菩萨!”
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看向林晚星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崇拜。
“这不是万能药。”林晚星靠在墙上,脸色苍白但眼神无比严肃,“这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暂时抑制细菌,想要痊愈,必须尽快得到真正的抗生素和医疗支援。”
她的冷静像一盆冷水,让狂喜的众人稍稍冷静下来。
是啊,危机还远未过去。
“秩序,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秩序。”她撑着身体站起来,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迷茫的脸。
她把幸存的学生们召集起来,让他们带着那些受惊过度的孩子们,在教室里一遍遍地唱起《小燕子》。
清脆的童声虽然稚嫩,却像一道光,驱散了废墟上空笼罩的死亡阴霾。
紧接着,她用一块木炭在墙上写下了一张轮值表:两人一组,负责烧开水,保证饮水安全;三人一组,负责为轻症伤员换药;四人一组,负责搬运收集到的雨水,用煮沸法进行消毒……
在她的调度下,混乱的幸也就是秩序的雏形,在绝望的废墟中,被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
“林姐姐,我去!”一个浑身是泥的半大孩子挤到她面前,正是之前帮她找过手术工具的小飞。
他指着校舍外那片仍在咆哮的浑浊洪流,“我水性好,能潜过去!下游十里外有个民兵哨所,我去给他们报信!”
林晚星看着他被水泡得发白但异常坚定的脸,心中一酸。
这还只是个孩子。
可现在,他们没得选。
她飞快地撕下一页纸,写下《灾后感染防控紧急要点》共十条,从水源处理到隔离措施,言简意赅。
她将纸折好,用油布包了三层,塞进小飞怀里。
“背熟它!如果纸丢了,你就是活的报告!”
临行前,她拉住小飞,压低声音郑重叮嘱:“听着,如果路上遇到穿迷彩服的、像是部队的人问起我,你就告诉他们,这里的医生还在救人,一个病人都没有放弃。记住了吗?”
小飞虽然不理解这句看似多余的话,但还是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决绝。
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晚星和身后这片临时的“诺亚方舟”,转身没入冰冷刺骨的浊浪之中。
然而,危机并非只来自内部的病菌和外部的洪水。
就在小飞消失在洪流中的同时,下游五公里处,一艘挂着军用标志的冲锋艇,被几艘改装过的渔船蛮横地截停。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眼角一道刀疤几乎劈开半张脸的男人——刀疤六。
“兄弟们,运气不错,是送药的船!”刀疤六狞笑着,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如饿狼般扑了上去。
简单的抵抗之后,药品被洗劫一空。
更狠的是,刀疤六为了阻止后续任何可能的官方救援,竟命人用炸药炸毁了下游唯一一座连接外界的浮桥!
做完这一切,他对手下放话:“派人去上游那些幸存者聚集点传个话,就说我刀疤六说的,谁能把一个叫林晚星的女医生交出来,换一箱军用罐头!”
消息很快传到了校舍,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一箱罐头,在眼下这种末日般的境地里,几乎等于几十条人命。
有人的眼神开始闪烁,悄悄地望向林晚星所在的临时诊室,贪婪和恐惧在他们心中交战。
“我呸!”一声怒喝炸响,大牛嫂抄起一把锄头,像一尊门神般挡在诊室门口,赤红着双眼吼道,“你们这群没良心的东西!忘了是谁给你们接生,是谁把你们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她是救我们所有人的大夫!谁敢动她,先从老娘的尸首上踩过去!”
她身后,那个被林晚星从败血症边缘救回来的年轻汉子,也拖着虚弱的身体,拿起一根铁锹,默默地站到了妻子身边。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被林晚星救治过、或是家人被救治过的村民站了出来。
他们手中拿着锄头、铁锹、木棍,甚至只是砖块,自发地在校舍四周,围成了一道脆弱却坚决的人墙防线。
诊室内,对外界的风暴一无所知的林晚星,正看着陈老师递过来的一沓纸。
这位平日里文静的语文老师,忍着自己腿上的伤痛,竟将所有伤员的病例、体征、用药情况整理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用不知从哪找来的彩色粉笔,在墙上画出了一张“生命倒计时图”,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出重症、危重、濒危的病人,精确到他们可能撑住的小时。
这哪里是老师,这分明是一位最优秀的战地护士!
林晚星看着那张图上标记着“濒危”的几个鲜红的名字,眼眶一热,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她迅速眨了眨眼,将泪意逼了回去。
她转身,借着微弱的烛火,在一张干净的纸上飞快地绘制着什么。
一个个数据模型,一条条曲线分析……她将自己对此次洪灾后水源污染扩散路径的推演、以及对可能爆发的第二波更大规模疫情的预警,全部浓缩成了一张《灾后传染病预警模型》图。
“陈老师,如果……如果小飞能回来,或者有下一个能出去的人,把这个交出去。”她将图纸小心折好,“告诉陆部长,真正的考验还没到。水源污染不止,更大规模的霍乱或伤寒,随时可能爆发。”
深夜,天空再次传来熟悉的引擎轰鸣声。
是空投!
一抹巨大的黑影拖着降落伞,精准地砸落在校舍前的操场泥坑里。
众人欢呼着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撬开物资箱。
然而,箱子打开后,出现在最上面、被防水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第一件东西,却让所有人愣住了。
那不是急需的抗生素,也不是食物,而是一个恒温奶瓶袋。
林晚星颤抖着手接过,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个崭新的奶瓶,旁边还附着一张被塑封好的字条。
字条上,是陆擎苍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孩子平安,你必须活着回来。”
短短九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击溃了林晚星连日来用坚强筑起的所有防线。
她攥紧纸条,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仰头望向那片被乌云和暴雨笼罩的、漆黑无边的夜空。
他知道她在这里。
他,也从未放弃过她。
与此同时,二十公里外,戒备森严的军区临时机场。
刺耳的警报声中,一架代号“夜鹰”的武装直升机已经完成了热机,巨大的旋翼在暴雨中卷起骇人的气浪。
身着黑色特战服的陆擎苍,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