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野心,就像一粒被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只需要一丝春风,便会疯狂破土。
而这阵风,三天后就从山外呼啸而至。
邮递员送来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收件人是李桂芳。
包裹用牛皮纸和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上面贴着好几张邮票,邮戳来自遥远的省城。
李桂芳抱着包裹,指尖都在发颤,她认得,那是她当工人的哥哥的字迹。
整个培训班的姑娘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她一层层解开麻绳,剥开牛皮纸。
里面没有她们想象中的糖果、新布料,只有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数理化自学丛书》,以及一张被反复折叠、边缘已经磨损的复印件——《关于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通知》和报名指南。
空气瞬间凝固了。
“高考”,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每个年轻学员的脑海中炸响。
它们是传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是只属于城里人的通天大道。
可现在,它就活生生地躺在牛皮纸上,油墨的气息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李桂芳的手指,像是被火燎了一样,轻轻抚过“报名指南”四个大字。
那一晚,她彻夜未眠。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书本上那些陌生的公式和符号,也映着她眼中那片燃烧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一边是刚刚燃起的、救死扶伤的理想,另一边,却是能彻底挣脱这片大山,去往哥哥信中描述的那个广阔世界的唯一机会。
天刚蒙蒙亮,林晚星推开门,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李桂芳。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被咬得发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师……”李桂芳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我……我能请假三个月吗?我想……复习。”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山里……我真的不想!”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伪装。
李桂芳要请假考大学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小小的培训班里迅速蔓延。
当天下午,又有两个姑娘找到了林晚星,她们的理由几乎一模一样,眼神里闪烁着同样的渴望与挣扎。
到了第三天,提出要退出培训、回家复习的学员,已经增加到了五个。
“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这句话仿佛拥有魔力,像一阵狂风,吹得人心惶惶,吹乱了这片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
那些曾经在烛火下庄严宣誓、要为乡亲们奉献一生的誓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赵铁柱第一个爆发了。
他堵在宿舍门口,黝黑的脸膛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其中一个男学员的鼻子上:“当初在全村人面前举起拳头发誓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扎根山村,服务人民’!现在呢?书本一来,人就要跑了?你们把誓言当成什么了?把林老师的心血当成什么了?!”
被质问的学员低着头,嗫嚅着:“铁柱哥,我们……我们也不想,可……那毕竟是大学啊!”
“大学怎么了?大学出来就高人一等?忘了你们爹娘生病时是怎么求爷爷告奶奶的了?!”赵铁柱的咆哮在院子里回荡,却换不来任何回应,只剩下更多沉默的脑袋和躲闪的眼神。
人心,散了。
当晚,林晚星召集了所有学员。
昏暗的瓦房里,二十几张年轻的脸庞在烛火的摇曳下忽明忽暗。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晚星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今天叫大家来,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李桂芳身上,又移向其他人:“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都走了,这个刚刚建起来的卫生站就散了。以后,村里的孩子半夜发高烧怎么办?老乡们上山干活被毒蛇咬了怎么办?孕妇难产,谁去给她们接生?再等下一批像你们一样的人来吗?可下一批人,会不会也像你们一样,为了前途而离开?”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人回答。
李桂芳死死地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其他人也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林晚星的眼睛。
只有堂屋中央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无声地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扭曲变形。
会议不欢而散。
深夜,公社派来协助工作的小刘干事敲开了林晚星的门。
他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林医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恢复高考是上面的大政策,鼓励知识青年通过考试返城,这是不可逆转的大势。你这里要是强行留人,万一被人捅到上面去,给你扣一顶‘阻碍人才流动’、‘破坏国家选拔人才大计’的帽子,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放人,她这几个月的心血将付诸东流,大洼村的医疗希望将再次破灭;拦人,她不仅违背了这些年轻人的个人意愿,更可能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政治风险之中。
就在她陷入两难,彻夜难眠之际,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披着一身月光,出现在门口。
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为此事烦忧。
“睡不着?”他开门见山,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不等林晚星回答,他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
林晚星借着油灯的光看去,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字:《关于建立战备医护员升学优先推荐名录的草案》。
“这是军区刚刚下发的内部讨论稿。”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一颗定心丸,“明年开春,各大军医大学计划扩招,重点面向基层。草案里明确提出,凡是在艰苦地区有基层医疗服务经历,并且获得群众认可的同志,在报考军医大学时,不仅可以破格推荐,还能获得额外加分。”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林晚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高考是前途,但不是唯一的前途。你要让他们知道——留在这里,同样是前途,甚至是一条更光明的路。”
林晚星握着那份草案,指尖冰凉,心头却燃起一团滚烫的火。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绽放出神采。
那一晚,林晚星的房间灯火通明。
她铺开所有学员的档案,用笔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郑重地加上了新的一行备注:“预计服务时长、累计救治人次、群众综合评价”。
这些冰冷的文字,在她的笔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重量。
随后,她又拿出一张新纸,写下了一份全新的承诺书模板:“……培训结业后,学员可自由选择去留。凡自愿留下,继续在基层卫生站服务者,即刻纳入‘军地联合培养储备人才体系’,其服务记录将作为未来报考军医院校及其他高等学府的重要参考依据……”
烛光下,她落笔的字迹,一笔一划,坚定如铁。
而此刻,在门外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李桂芳正静静地站着。
她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张已经有些卷边的准考证报名表,脸上满是泪痕。
她听到了陆擎苍的话,也看到了林晚星房间里彻夜不熄的灯火。
那光,透过窗纸,映在她的泪珠上,折射出复杂而迷茫的光。
夜,愈发深沉。远处的山峦像沉睡的巨兽,万籁俱寂。
突然,一阵低沉的、从未在山谷里出现过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这份宁静。
村里的狗开始疯狂地吠叫,几户人家的窗户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院子,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一道刺眼的光柱穿透黑夜,直直地打在了林晚星的窗纸上,将她伏案书写的身影,定格成一个巨大的、孤单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