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竟感到一丝灼人的温度。
她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将其与那卷沉甸甸的防水布图纸紧紧攥在一起,仿佛握住了两件截然不同的武器。
疫情解除的第三日,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军区大院便已戒备森严。
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景象被一种肃杀的寂静所取代。
战备安全联席会议,这个名头本身就带着一股铁与血的味道。
林晚星站在穿衣镜前,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救死扶伤的白大褂。
镜中的自己,眼神里还带着连日奋战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这身衣服她已经很久没穿了,此刻重新上身,仿佛将一层无形的铠甲披挂在身上。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她是一名战士,即将踏上一个全新的战场。
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肩扛将星的军区首长。
陆擎苍坐在主位一侧,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他的对面,是头发花白的政委,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与会者的表情。
当林晚星抱着那卷巨大的防水布走进会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在这样一个全是高级将领的场合,一个年轻的女军医显得格外突兀,更不用说她还带着一件如此“不合时宜”的东西。
“报告!”她的声音清亮而有力,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政委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林晚星没有走到发言席,而是径直走向了会议室侧面那面巨大的司令部作战墙。
墙上,边境地区的军事地形图被无数红蓝箭头和战术标记覆盖,每一个标记都代表着一次演习、一个哨所、一段边防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展开了手中的防水布——“哗啦”一声,仿佛一面战旗在室内猎猎作响。
那是一张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热力图。
鲜红的区域代表着病例的高度集中,黄色的线条是蜿蜒的水源流向,而无数密密麻麻的蓝色光点,则是精确标注出的鼠迹热点。
图纸的边缘,还清晰可见取样时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泥渍,散发着一股泥土与消毒水混合的奇特气息。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习惯了看等高线、战术符号的将军们,第一次见到以这种方式呈现的“战场”。
“各位首长,”林晚星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掷地有声,“这不是艺术品,这是我们辖区内上千名官兵与边民健康的风险坐标!”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图钉,踮起脚,用尽全身力气,将热力图的顶端狠狠地按在了司令部作战墙上,与那张威严的军事地形图并列。
图钉穿透防水布和墙板,发出一声沉闷的“笃”响,像一声敲在每个人心头的警钟。
“这份图,记录了每一例病患的位置,每一条被污染的溪流,每一个老鼠可能藏身的洞穴。它告诉我们,敌人不在国境线之外,它就在我们脚下,在我们喝的水里!”她转过身,目光毫不畏惧地迎向在场的所有人,“我请求,今后每一次野外拉练、每一次战术演习,都应该先画出这样一张‘健康风险图’!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的敌人,不只有扛着枪的,还有我们看不见的!”
全场鸦雀无声。
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将军扶着眼镜,死死地盯着那张色彩冲击力极强的图,眼神从最初的惊愕,逐渐变为震撼,最后化为深沉的思索。
陆擎苍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他看着墙边那个身姿挺拔的女人,目光中是难以掩饰的激赏。
良久,政委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在那片最深的红色区域上轻轻划过,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高热与病痛。
他转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挂在这儿,别撤了。”
一锤定音。
会议结束后,风暴并未平息,而是化作一股强大的执行力,席卷了整个军区。
顾怀仁第一时间找到了林晚星,这位一向严谨的老专家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主动提出,要联合起草一份《边境地区钩体病风险评估与防治手册》,并郑重邀请在这次疫情中立下大功的老马兽医,作为“动物宿主调查顾问”参与编写。
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本被奉为圭臬的苏联军事医学教材被翻了出来。
但这一次,顾怀仁不再是照搬条文。
他拿着红蓝铅笔,在那泛黄的书页上,逐页标注着本次疫情发现的本土案例差异。
“国际规范要尊重,但绝不能当圣经!”他对身旁的年轻助手低声说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真正的科学,是能扎根在泥土里,能救活人的东西!”
深夜,林晚星将整理好的野鼠活动周期与季节性迁徙路线统计表送了过来。
两人就在灯下,将这份来自一线的鲜活数据,与书本上的理论逐条对照、修改、补充。
桌上,一边是顾怀仁提神用的浓咖啡,另一边是林晚星暖胃的中药茶,两种截然不同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见证着理论与实践的融合,直至天际泛白。
与此同时,陆擎苍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他亲自调阅了军区近五年来所有边境部队的非战斗减员档案。
当一份份标记着“气候不适”、“急性疲劳综合征”、“不明原因高热”的病历堆积在桌上时,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经过一夜的数据比对与追溯,一个惊人的事实浮出水面——竟有至少十二起小规模的“不明高日志”,其症状与此次钩体病疫情高度相似,最终都因无法确诊而导致士兵提前病退。
他将这些数据整合成一份触目惊心的简报,在清晨递交到了政委的案头,并在报告的末尾附上了一句沉重的话:“如果十年前我们就有林晚星画出的那张图,至少有三百名优秀的战士,不会因为一个本可以预防的疾病而黯然脱下军装。”
当天上午,一份由陆擎苍亲自签署的命令便火速下发:全军区所有基层连队,即日起配备简易水质检测试剂盒,并由代号“Zb001”的专项组,组织全员轮训。
命令的执行者,正是卫校毕业的高材生小梅。
她带着几个卫生员,奔赴最偏远的三个连队,开展“防疫十分钟课堂”。
没有复杂的理论,她用一个大烧杯模拟驻地的溪流水体,当着所有战士的面,滴入几滴荧光粉,演示“鼠尿污染源”是如何在无声无息中扩散至整个水体。
“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致命的危险!”烧杯在紫外线灯下发出诡异的绿光,那景象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年轻战士的脑海里。
课堂结束后,战士们一改往日的被动,纷纷主动报名,要成为连队的“水源预警哨”。
一个新兵蛋子举手提问,带着一丝胆怯:“报告!要是咱们在野外,没有显微镜也没有试剂盒,那咋办?”
小梅笑了。
她翻开刚刚印发的手册附录页,指着上面的图文说道:“那就用老法子!观察牛羊有没有反常死亡,检查河边的泥地有没有新鲜的爪印,用手背触摸草根感受异常的湿度——这是林医生教我们的,叫‘老法子新用’,用我们的眼睛、鼻子和手,代替精密的仪器!”
就在军区内部的防疫体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建立起来时,一份紧急情报送到了作战参谋杨帆的手中:邻省某国营农场,爆发了大规模类似疫情,已有多人病危。
然而,地方防疫站的专家组经过初步勘察,仍坚持认为是蚊媒传播,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灭蚊上。
林晚星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
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将本次疫情的全流程资料,包括鼠肾切片的镜检视频截图、干预前后的发病率对比曲线,甚至详细到每一分钱的成本核算表,全部整理成一个数据包。
她连夜封装,准备寄出。
在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外,她用隽秀而有力的字迹写道:“请让他们看看,另一种可能。”
当她准备去邮局时,却发现陆擎苍的警卫员早已等在门外。
一辆挂着军牌的越野车安静地停在楼下。
“首长让我来取。”警卫员简短地说,“军车护送,最快速度送达。另外,这是军区出具的公函,以示背书。”
林晚星接过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公函,心中一暖。
这无声的支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深夜,喧嚣尽散。
林晚星伏在灯下,并没有休息。
她在一张新的图纸上,开始绘制一幅更宏大的蓝图——《边境疫源动态监控网络构想图》。
她设想,在边境线上所有重点流域和高风险区域,设立三十个固定观测点,由各单位的卫生员定期上报水文数据与动物活动痕迹,形成一张实时更新的“活地图”。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她警觉地推开门,只见院子的角落里,老马兽医正蹲在地上,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专注地用铁丝和几块破布,笨拙而认真地制作着一个简易的捕鼠夹。
“马大爷,这么晚了……”
老马头也没抬,粗糙的手指灵巧地拧紧最后一根铁丝,声音沙哑而执着:“我这辈子抓的,不是几只老鼠,是祸根。”
林晚星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站着。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岗楼上那盏彻夜闪烁的探照灯,灯光如剑,划破沉沉的夜幕。
她忽然意识到,从发现病毒到控制疫情,那只是遭遇战的结束。
而现在,随着一个个制度的建立,一项项命令的下达,一场真正艰苦卓绝的战争,才刚刚转入漫长的阵地对峙。
桌上的那份监控网络构想图,不再是简单的线条和圆圈。
它像一张尚未下达的征召令,预示着一场规模空前的人员动员,而第一批战士的集结点,已经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