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几十双眼睛,或审视,或猜忌,或幸灾乐祸,尽数聚焦在角落里那个身姿笔挺的女人身上——林晚星。
她的军绿色衬衫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衬得她面容清冷,眼神却如寒星般锐利。
“家属院食品安全管理失职追责”,会议横幅上的黑体字,像一柄柄无形的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认为,郑翠花同志玩忽职守,必须严惩!开除!移交军法处!”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军嫂率先发难,她是后勤处王干事的妻子,平日里最爱搬弄是非。
她的话音未落,另一人立刻跟上,矛头却悄然一转:“郑大妈固然有错,但更严重的问题是,有人无组织无纪律,擅自冲进厨房,封锁现场,甚至动手打人!这是典型的越权行为!我们军区大院,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家属来发号施令了?今天她能封厨房,明天是不是就能封我们军区大门?”
这番话诛心至极,瞬间将林晚星推上了审判席。
几名与她素有嫌隙的军嫂立刻附和起来,言语间满是对她“一个医生家属,却总想出风头”的鄙夷。
林晚星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安静。”
主席位上,妇联主任周玉兰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是军区里唯一一位丈夫牺牲后仍留在妇联岗位上的遗属,资历和威望无人能及。
她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缓缓扫过全场,被她目光触及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今天我们不谈罚。”周玉兰的声音沉静如水,却激起了更深的波澜,“先问一句——是谁第一个冲进厨房的?”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射向林晚星。
那些指控她的军嫂,嘴角已经泛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这个问题,不正是她们攻击的靶心吗?
然而,不等林晚星回答,一个身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是司务长家的赵文秀。
“是我……是我打电话叫林医生来的。”赵文秀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几本厚厚的本子和一张折叠的纸条,双手举起,“这是我们食堂近半年的饮食台账,还有……还有三天前林医生给我的通话记录!”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文秀的声音因激动而发抖:“三天前,林医生就提醒我,说最近天气潮湿,豆制品容易变质,让我务必追查新到那批豆粉的来源和生产日期。我还……我还嫌她多事,一个医生,管到我们食堂来了……”
她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台账上,哽咽到几乎说不下去:“如果不是她昨天不放心,非要过来看看……如果不是她当机立断,拦下那锅已经煮好的豆浆粥……今天倒下的,就不止是那十几个孩子了!可能……可能就是我们家属院所有吃了早饭的人!”
“轰”的一声,会场炸开了锅。
原来不是擅自闯入,而是早有预警!
“没错!”李干事的妻子也猛地站了起来,她儿子是这次中毒最严重的孩子之一,此刻她眼圈通红,“我家娃昨晚半夜醒了,哭着闹着要找林妈妈。他说,‘林妈妈是保护我们军人家人的医生’!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张技术兵抱着一台幻灯机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小战士,利落地拉上了窗帘。
“周主任,这是我从厨房监控室拷贝的现场视频。”
白色的墙壁上,光影闪动,一段没有声音却无比震撼的画面出现了。
画面里,一片狼藉的厨房,孩子们哭声震天。
林晚星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正为一个已经嘴唇发紫的小胖墩做着心肺复苏。
她的动作标准而有力,每一次按压,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个剧烈的动作,她身上那件军装衬衫的袖口被撕裂了,露出一截布满紫红色冻伤疤痕的手臂!
有眼尖的军嫂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去年冬天跟医疗队去雪区巡诊留下的冻伤吗?”
画面继续。
林晚星满头大汗,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熟练地为另一个孩子调整输液的滴速,嘴里还在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安抚:“不怕,姐姐在这儿,马上就不难受了。”
她的身形单薄,在那片混乱中,却像一根定海神针。
画面外,传来其他家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下一个,准备葡萄糖酸钙,静脉推注!”
视频不长,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会议室里已经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那些刚刚还义愤填膺指责林晚星的军嫂,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周玉兰全程沉默,直到视频结束,灯光亮起,她才缓缓开口。
“我丈夫牺牲那年,我也在这里开过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沧桑,“那时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一个女人家,不懂枪炮部队的事,瞎掺和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可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事,不分男女,只分人心。有些责任,不看你是什么身份,只看你愿不愿意扛。”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林晚星身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林晚星同志,你说你是军属。我问你,凭什么是?就因为你嫁了个团长?”
这个问题,比之前任何指责都更加沉重。
全场死寂。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手,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衣领,随即,挺直背脊,向着主席台上的周玉兰,敬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军礼。
“报告主任。”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我成为军属,不是因为我是谁的妻子。而是因为,我愿意像我的丈夫,像在座各位的丈夫一样,去扛事。”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平静而坚定。
“我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夜里,背着突发肺水肿的伤员,走过三十里山路;我在油烟滚滚的灶台边,研究了三个月,只为让高原上的战士们能多吃一口有营养的饭;我在军区医院的实验室里,熬过十七个通宵,只为将一种进口的救命药成功本土化,把价格降到十分之一。”
“如果这些,也算是‘军属的本分’,”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那我今天,想正式地说一句:我也是军属。”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针落可闻。
忽然,周玉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林晚星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伸出手,亲手为林晚星抚平了肩线上的一丝褶皱,动作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
“以后,家属院的妇联医疗培训课,由你主讲第一课。”
门外,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靠墙伫立了良久。
陆擎苍听着里面传出的最后那句话,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下来。
他没有进去,只是转身,迎着清晨的微光离去,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骄傲的弧度。
晨风吹过,卷起公告栏上新贴的一张《致全体军属家长书》,上面详细解释了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和后续的食品安全整改措施。
在文件的末尾,落款签名龙飞凤舞,赫然是——“军医 Zb001 林晚星”。
而在那张严肃的公告旁边,一群孩子正踮着脚,七手八脚地张贴着他们用蜡笔画的画。
画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漂亮阿姨,身边围绕着一群笑脸,标题歪歪扭扭却格外醒目——《我们的林医生》。
胜利的喧嚣过后,夜色重新笼罩了大院。
林晚星的桌上,放着一份周玉兰亲手交给她的名单。
那是明天第一堂医疗培训课的全体参会人员名册。
灯光下,她的指尖从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上划过,最终,停在了几个被圈出来的名字上。
那几个名字,今天在会议上叫嚣得最凶。
这份荣誉,似乎也带来了一份更沉甸甸的考卷。
这个新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或许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