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清晨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白杨树叶,在训练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八点整,林晚星推开培训教室的门,脚步微微一顿。
预想中的尘土飞扬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几乎能反光的黑板,一尘不染的桌椅被排成整齐的军列,讲台上甚至还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豆浆,温热了清晨微凉的空气。
她认得那搪瓷杯,是炊事班长的专属。
一股暖流,从胃里,一直熨帖到心底。
她为这次非正式的培训课,准备了十五个名额。
然而此刻,小小的教室里却挤得水泄不通,粗略一数,竟有四十多名女兵,连走廊的窗户上都扒着好几个脑袋,是隔壁通信连闻讯而来的男兵,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探究。
李秀兰从人群中挤过来,脸上挂着爽朗又敬佩的笑:“林医生,您现在可是咱们营的‘活菩萨’,大家都盼着您这堂课呢!”
林晚星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将豆浆捧在手心,那温度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她走上讲台,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今天的主题,战场初级止血包扎。”
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
她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将现代急救医学的原理,揉碎了,掰开了,用最通俗易懂的大白话讲出来。
“三角巾,不是一块简单的布,它是战场上的救命法宝。头部、胸部、肩部……我教大家八种最实用的打法,记住,要快,要准,要牢!”
她一边讲解,一边亲身示范,动作干净利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
随后,她话锋一转,抛出一个足以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问题:“动脉压迫点,你知道在哪里吗?如果找不到,你的战友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因为失血过多而牺牲!看这里,颈总动脉、股动脉、肱动脉……”
她甚至让大家现场用自己的绑腿布,学习如何改制成应急止血带。
讲到关键处,她目光如炬,扫视全场,突然提问:“我问你们,如果看到战友腹部受伤,肠管外露,第一反应是什么?能直接把它塞回去吗?”
台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大多数人下意识地摇头,但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
“错!”林晚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我告诉你们,绝对不能塞!外露的肠管可能已经被污染,强行塞回腹腔,等于把细菌和死亡一起送了进去!正确的做法,是用干净的、最好是湿润的纱布或者布料,覆盖在伤口上,起到保护和保湿的作用,然后迅速包扎,等待救援!这,才是能救命的常识!”
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几秒钟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经久不息。
那些扒在窗户上的男兵,也忘了偷看的初衷,使劲地鼓着掌,眼神里只剩下震撼和敬服。
就在这热烈的氛围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花架子倒是挺好看,真上了战场,这些东西能顶什么用?一个正规军医,没有三五年的临床经验,根本不敢说自己会救人!”
掌声戛然而止,众人回头,只见卫生队的陈永年抱着手臂,一脸讥诮地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林晚星,看她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挑衅。
林晚星却丝毫不见恼怒,反而唇角微微一勾,对着陈永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陈医生说得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既然您觉得我的是花架子,不如请您上台,为战士们示范一下最标准的战伤处理流程,也好让大家开开眼。”
陈永年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愣了一下,随即得意地挺起胸膛。
这正中他下怀,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这个女人的浅薄无知。
他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动作确实规范,一板一眼,完全符合教科书上的标准。
但他太过于追求“标准”,每一个步骤都显得僵硬而缓慢,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而不是争分夺秒的战场急救。
待他演示完毕,台下反应平平。
林晚星点点头,微笑道:“感谢陈医生的标准示范。现在,我们来模拟一个真实场景。”她看向李秀兰,“秀兰,麻烦你,扮演一个大腿动脉被弹片划伤的重伤员。”
李秀兰立刻会意,往地上一躺,捂着大腿,表情痛苦。
“计时开始!”林晚星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跪地检查、判断伤口、精准定位股动脉压迫点、用膝盖死死顶住、飞速抽出自己腿上的绑腿布、打结、绞紧、固定……她的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电脑动画,充满了力量感与惊人的效率。
每一个细节都精准无误,却又比教科书快了无数倍。
“停!”
台下一个战士下意识地按停了手里的秒表,失声喊道:“47秒!天哪,从开始到止血带完成,只用了47秒!”
整个教室再次沸腾了!
战士们自发地高声喝彩:“林医生赢了!”“太快了!这才是救命的速度!”
陈永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成了猪肝色。
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女人,眼神里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一言不发,狼狈地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课程的余波还未散去,下午的训练场上就出了状况。
一名战士在进行障碍训练时不慎从高墙上摔落,脚踝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瞬间肿得像个馒头。
随队的卫生员赶到后,除了用酒精棉球擦了擦,翻来覆去只会说“得送医院拍片子”,对于如何紧急处理,竟是束手无策。
林晚星闻讯,立刻带着李秀兰等几名学员赶到现场。
这成了她最好的现场教学。
“看,肿胀速度很快,说明内部有出血。按压这里,如果剧痛,说明韧带可能撕裂。”她一边冷静地检查,一边沉声讲解。
“现在该怎么办?”她看向李秀兰。
李秀兰定了定神,回想着上午学到的知识,条理清晰地回答:“报告!第一,制动,不能再让他乱动。第二,冰敷,用冷水浸湿的毛巾或者冰块,收缩血管,减少出血。第三,加压包扎,用三角巾固定脚踝,但不能太紧。第四,抬高患肢。”
“很好!”林晚星赞许地点头,“你来主操作,我指导。记住,”她转向所有学员,声音无比清晰,“我教你们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替代医生,而是要让你们在医生和死神赛跑的路上,成为赢得时间的第一响应人!”
李秀兰在她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所有操作。
不远处,恰好巡查至此的高指导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下了“第一响应人”这五个字,并在后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傍晚,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
陆擎苍带着一身风尘回到营地,也带回了一个消息。
“陈永年今天下午,向军区后勤部提交了一份《关于非执业人员擅自开展医疗教育活动的警告函》,矛头直指你。”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晚星正在灯下整理今天的教案,闻言只是冷笑一声,笔尖未停:“他倒是动作快。没关系,那我明天就去军区总院,申请补考医师资格在部队的备案。”
陆擎苍的目光落在她倔强的侧脸上,那份不肯服输的执拗,让他心头微动。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必了。”
林晚星抬起头。
“他已经被调任西北边防医院,即刻出发,支援边疆建设,为期半年。”
她倏然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你动的手?”
陆擎苍摇了摇头,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直接调动一名军医。我只是在政治部主任问起基层医疗情况时,提醒了他一句——一个思想僵化、固步自封,甚至公开反对提升战士战场自救能力的人,恐怕不太适合继续留在集团军的核心医疗岗位上。”
他没有动用权力,他只是动用了比权力更可怕的逻辑。
林晚星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林晚星还在修改教案,力求让每一个知识点都更加通俗易懂。
忽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了。
她疑惑地打开门,门外的一幕让她瞬间愣住。
门口竟然齐刷刷地站了十几个男兵,正是白天扒在窗户上看课的那几个,为首的正是通信连的班长。
他们一个个手里紧紧攥着崭新的笔记本和削得尖尖的铅笔,神情紧张又带着一丝恳求。
“林……林医生,”班长鼓足勇气,声音有些发颤,“我们……我们也能跟着您学吗?不要正式名额,我们就在旁边站着听就行。万一……万一哪天在战场上,卫生员牺牲了,身边又没人救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那份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却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林晚星的心。
她的眼眶瞬间就热了,一股滚烫的情感在胸中激荡。
她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黝黑而又充满期盼的脸庞,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却无比坚定:“能!只要你们想学,我就教!”
战士们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光芒。
而此刻,无人察觉的办公楼拐角阴影里,陆擎苍高大的身影静静伫立。
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军区最高首长签批下发的文件,文件抬头上,《关于在全集团军范围内普及战备急救训练的试点计划》几个大字,在月光下泛着坚毅的光泽。
他的目光穿过夜色,落在远处那间依旧亮着灯的宿舍窗口,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无比温柔的弧度。
这一夜,注定无眠。
林晚星不知疲倦地为新加入的学员们调整着课程,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区里回响,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激情,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知识,都毫无保留地倾注给这些渴望希望的年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