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语气庄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铁钉,砸向林晚星。
“上级最新指示,清查所有在乡未婚知识青年婚配情况。你如果没有正当婚约在身,七日之内,必须遣返原籍。”
周志远,大队革委会主任,手中那张薄薄的红头文件,此刻却重如千钧。
他身后跟着的两名文书,眼神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扫地出门的物件。
卫生站里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气息,林晚星刚刚送走一个腹泻的孩子,指尖还残留着皂角的淡香。
她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静静地看了周志远三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什么叫‘正当’?”
这个问题仿佛问到了周志远的心坎上,他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组织安排的,自然是正当。至于那些私相授受,不清不楚的……林晚星同志,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那叫作风问题。”
作风问题,这四个字,在这个年代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年轻女性。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沉稳却略带迟滞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卫生站的木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笔挺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来人拄着一根简易的木制拐杖,身上的旧军装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肩上那两杠三星的肩章在倾泻而入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冷光。
是陆擎苍。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深邃的目光扫过周志远,那无形的压力,瞬间让卫生站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周志远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擎苍没有看他,视线直接落在林晚星身上,那冰冷的眼神在触及她时,瞬间融化成一汪深潭。
当晚,夜色如墨。
赵干事提着一盏马灯,鬼鬼祟祟地敲开了林晚星的门。
“妹子,出大事了!”他压低声音,满脸焦急,“那个姓周的,今天下午就给军区政治部递了份《关于陆擎苍同志涉嫌违规婚配的反映材料》!信里说你……说你用救命之恩要挟陆团长,逼他成婚!”
赵干事气得直拍大腿:“他还煽动了几个长舌妇,就是孙桂香那几个,说什么军区大院的脸都被你这个乡下丫头丢尽了,联名写信,要求组织严查,阻止这门婚事!”
昏黄的灯光下,林晚星正在整理自己的笔记本,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怕的,从来不是我嫁进部队。他怕的,是一个不受他控制的人,站上一个他无法企及的舞台。”
周志远想让她滚回原籍,是因为她挡了别人的路。
现在想阻止她和陆擎苍结婚,是因为陆擎苍的存在,将彻底打破他在这片区域建立的脆弱权威。
她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一,争取军属人心,釜底抽薪。
二,固化事实婚约,名正言顺。
三,借势反压地方,一劳永逸。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怒吼便划破了卫生站的宁静。
“林晚星!你这个狐狸精!给我滚出来!”
孙桂香抱着一个浑身滚烫的孩子,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脚踹开卫生站的门,双眼赤红地瞪着林晚星:“都是你!都是你勾引陆团长,现在整个大院都在看我们军嫂的笑话!我们辛辛苦苦随军,脸面都被你这种人丢尽了!”
她怀里的孩子烧得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林晚星没有理会她的辱骂,视线第一时间锁定在孩子身上。
她一步上前,不顾孙桂香的推搡,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入手是惊人的滚烫。
她又迅速翻开孩子的眼皮,听了听肺部的呼吸音。
“急性肺炎,高热惊厥前兆,已经出现脱水症状了。”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
孙桂香被她这副镇定的模样震慑住了,一时间忘了继续撒泼。
林晚星已经转身,从药柜里飞速取出银针和酒精,手法利落精准地在孩子几个关键穴位上施针退热。
同时,她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些白色粉末,兑上温水,用勺子撬开孩子的嘴,一点点喂了进去——那是她根据后世配方自制的口服补液盐。
做完这一切,她又拧了几个酒精棉球,持续不断地在孩子的手心、脚心、腋下等部位进行物理降温。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快而有序。
孙桂香站在一旁,从最初的愤怒,到惊疑,再到彻底的震惊。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怀里原本抽搐不安的孩子,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从骇人的潮红,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
两个小时后,孩子悠悠转醒,哭着喊了一声“妈”。
孙桂香浑身一颤,抱着劫后余生的孩子,再看向那个始终沉默着忙碌的身影,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真有两下子。”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村子染成一片暖金色。
陆擎苍再次出现在林晚星家的院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拄拐,尽管走得还有些慢,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他就在那全村人都能看到的位置站定,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住院内的林晚星。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
“我,陆擎苍,今日,正式向林晚星同志求婚。”
一句话,让整个院子瞬间死寂,所有看热闹的村民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举,非因怜悯,更非报恩。”陆擎苍的目光灼灼,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辩驳的真理,“我看中的,是她的胆识,她的能力,与她的风骨。若组织允许,三日之内,我将与她登记领证,结为合法夫妻!”
人群哗然!
周志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从人群中挤出来,几乎是冲到林晚星面前,手里捏着一张纸,气急败坏地吼道:“林晚星!你别不识好歹!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签了它!”
那是一份打印好的“林晚星自愿悔婚,并与陆擎苍同志划清界限的声明”。
林晚星看着那份伪造的声明,又看了看周志远扭曲的脸,忽然笑了。
她伸手接过那张纸,也接过了周志远递来的笔。
就在周志远以为她会屈服的瞬间,她手腕一动,只听“刺啦”一声,那份声明被她当众撕成了两半,接着是四半,八半……最后,她扬手一撒,碎纸如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周志远脚下。
“我林晚星,不是谁的附属品,更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决定我的人生!”
她的声音清亮而决绝,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所有强加于身的枷锁。
不远处,一棵大树下,高指导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本是奉政治部命令,前来旁敲侧击,调查陆擎苍婚事的真实性。
他看着林晚星在孙桂香的辱骂中保持冷静,专业施救;看着她在陆擎苍的深情告白下不卑不亢;更看着她此刻撕碎“声明”,掷地有声地宣告自己的主权。
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和韧劲。
临走前,高指导员走到陆擎苍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你之前在报告里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他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窗内还在为那个孩子复查、耐心叮嘱孙桂香的林晚星,“我看,她救的,不只是你一条命。”
陆擎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内那道忙碌的身影被灯光勾勒出温暖的轮廓。
他眼中的坚冰彻底融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无比的郑重:“她救的,是我的信念。”
深夜,万籁俱寂。
林晚星送走最后一个来看夜诊的村民,开始整理药柜。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
她警觉地站定,侧耳倾听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外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折叠的纸条,被巧妙地夹在门缝里。
她取下纸条,展开。
上面是一行用左手写下的歪扭字迹,透着一股阴冷的警告:“明日登记处设在县武装部,周某已打通关系,不予受理。劝君莫做痴心妄想。”
林晚星捏着纸条,站了片刻。
她走到煤油灯前,将纸条的一角凑近火苗。
橘黄色的火焰迅速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吞噬。
火光跳跃,映亮了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眸底,是比寒夜更冷的锋芒。
既然常规的道路已经被堵死,那就没必要再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她转身,从床下的一个旧木箱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壳册子。
打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本泛黄的军用地图册,这是她父亲的遗物。
她没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地图,而是直接翻到册子最后附录的部分,指尖在一页标题为“军区后勤物资紧急调度流程(战时条例)”的页面上停下。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既然正规渠道被卡死,那就用军队的战备通道,直接备案。
她重新铺开信纸,提笔写下一封措辞严谨、逻辑清晰的信函。
写完后,她将其仔细折好,装入信封。
在信封的正面,她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致军区政治部婚姻登记特别审批通道(加急)”。
窗外月色如霜,寒气逼人。
夜色沉寂,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是为黎明的第一场战役,谱写着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