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清晨,天色刚从深蓝转为鱼肚白,一阵引擎的轰鸣声就划破了红旗大队的宁静。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卷着尘土,稳稳停在了大队部的院子中央。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戛然而止的车轮声,骤然悬紧。
车门推开,率先下来的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干部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闪烁着精明而刻薄的光。
她便是省里派来的工作组成员,林秀娥。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围观的人群,径直走进大队部,那股子从省城带来的优越感,让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乡下人的头顶上。
她看都没看坐在一旁的林晚星,直接对主持会议的赵干事说:“赵干事,我连夜赶来,是为了提供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
“我接到可靠举报,并经过初步核实,知青林晚星,曾在知青点私下组织传阅禁书《红楼梦》!这本是典型的封建糟粕,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是彻头彻尾的毒草!”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如果说反动日记是利刃,那这顶帽子就是一张能将人活活闷死的网。
赵干事眉头紧锁,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劲:“林老师,我们现在调查的是反动日记的真伪问题,这本《红楼梦》,似乎与案件本身没有直接关联。”
“怎么没有关联?”林秀娥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思想的根源是一样的!一个人的思想若是被这种封建毒草腐蚀了,写出那些反动言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思想上已经烂掉的人,根本就不配留在我们纯洁的农村队伍里,应该立刻被清除出去!”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目光如刀,直刺林晚星。
一直沉默着的林晚星,在所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忽然抬起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清冷而疏离,瞬间让林秀娥胸有成竹的气焰为之一滞。
“林老师,”林晚星的声音清清冷冷,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您说得如此言之凿凿,倒让我好奇了,您是怎么知道我看过这本书的?莫非……您也读过?”
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沸油,瞬间炸开了锅!
林秀娥的脸色猛地一僵,随即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混淆视听!我是接到举报来揭发你的,不是来跟你辩论的!”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透出一股欲盖弥彰的虚弱。
林晚星却不慌不忙,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角落里一直埋头记录的杨技术员:“杨技术员,我记得您前天在会上提过,为了响应上面的号召,农业技术站近期也收缴了一批所谓的‘违禁书刊’,请问,这些书刊是否有详细的登记清单?”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却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了事件的另一个要害。
杨技术员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扶了扶眼镜,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硬壳工作簿,翻了几页,朗声念道:“没错,确有此事。前日共收缴各类书籍十三本,其中包含《红楼梦》、《茶花女》等。按照规定,所有移交物品都需移交人亲笔签名登记……我看看,这批书的移交人签名是……林秀娥同志。”
“林秀娥”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大队部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杨技术员的工作簿,缓缓移到了林秀娥那张瞬间煞白的脸上。
“你……你们!”林秀娥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林晚星和杨技术员,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们串通好了陷害我!这是诬告!”
林晚星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林秀E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林老师,您说我看《红楼梦》,可整个红旗大队,上至干部下至知青,有谁亲眼见过我手里有这本书吗?没有。您拿不出任何一个人证。”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而您,不仅利用在农业站工作的职务之便,私自截留藏匿这些禁书,今天还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作为栽赃陷害我的工具——那么,我倒想请问一句,您在县城招待所的暂住房里,书房桌上那本夹着精致书签的《葬花吟》手抄本,是不是您所谓的‘学习心得’?”
林秀娥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筛糠一般,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你监视我?!”
“监视您?不必。”林晚星的眼神冷得像冰,“您昨夜连夜从县城赶来,步履匆匆,但您深蓝色干部服的袖口上,却沾了几点新鲜的槐花花粉。这种槐花,在县城里并不常见,唯独您家院子里那棵几十年的老槐树,此刻开得正盛。而您随身背的帆布包侧袋里,露出了一角蓝色的布质封面,那正是农业技术站为了统一保管收缴书籍,而特别定制的包装样式。”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钉子,将林秀娥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
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无懈可击。
赵干事的脸色已经冷得能刮下霜来。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一拍桌子,断喝道:“小张,小王!跟我走!亲自去林秀娥同志的暂住处搜查!”
半小时后,赵干事带队返回,脸色铁青。
他将一本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书,重重摔在桌上。
蓝布散开,露出了《红楼梦》三个字。
他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秀娥珍藏,勿令小儿观之。”
更致命的是,在其中一页的页边空白处,赫然写着一句批注:“宝黛之情,离经叛道,却远胜于世俗政治之联姻。”
这句话,在当时的环境下,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深究,足以定性为“思想堕落,同情反动爱情观”!
“扑通”一声,林秀娥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抱着赵干事的大腿哭嚎起来:“赵干事,我错了!我就是一时糊涂,我就是想拿来当反面教材教育学生……我再也不敢了……”
赵干事厌恶地甩开她的手,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为人师表,却带头违反纪律,私藏禁书!不仅不知悔改,还妄图以此陷害清白同志!林秀娥,你的问题,很严重!”
当日午后,工作组的最终通报就贴在了大队的公告栏上,措辞严厉,结论清晰:经查,所谓“反动日记”纯属伪造,其内容是举报人周桂兰、李春花、王德发等人为报私仇,恶意拼接杜撰而成,涉嫌严重诬告陷害,即刻移交公社纪律委员会严肃处理;省工作组成员林秀娥,利用职务之便私藏禁书,并以此为工具,企图陷害他人,其行为性质恶劣,即刻调离岗位,接受组织进一步审查。
而林晚星,不仅彻底洗清了所有不白之冤,还因其在事件中表现出的冷静、智慧和坚定立场,被通报表扬,继续担任卫生站协理员一职,并被正式列入大队“赤脚医生重点培养对象”名单。
风波平息,人群散去后,赵干事悄悄将林晚星叫到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表格,塞进她手里,压低了声音说:“这是省卫生厅月底举办的赤脚医生高级培训班的报名表,整个地区就两个名额,我托关系给你留了一个。丫头,好好干,别辜负了这次机会。”
林晚星握紧了那份薄薄的纸张,入手却感到沉甸甸的。
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激流,终于冲破了堤坝。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洒在卫生站晾晒药材的竹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陆擎苍就站在那片光影之下,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林晚星慢慢走近,草药的清香混合着他身上凛冽的气息,让她纷乱了一天的心绪,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你早就知道,省里会派这样一个人来?”她仰头看着他,轻声问道。
他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在月色下如同古井,不起波澜:“我让军区政委给省里施加了压力,限定他们七日内必须给出明确结论。逼得太紧,她们背后的势力自然会狗急跳墙,派出最急功近利的人来做最后一搏。”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所以……批文被毁,你也是故意放任的?”
陆擎苍没有否认。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耳边的碎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嗓音却低哑得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不让你亲身经历这一劫,让他们看到你真正的锋芒,那些躲在暗处的豺狼,就永远不会懂得什么叫害怕。而现在——”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坚实温热的胸口上,隔着薄薄的军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整个系统,从上到下,都知道了,动你,就是动我。”
远处,晚风吹过药田,新一批刚刚制好的驱虫药丸在陶罐中缓缓凝固,散发出淡淡的苦香,像一颗颗沉默而坚韧的心跳,在静谧的夜色里,宣告着一个全新局面的开始。
她回到寂静的屋里,那份薄薄的报名表在煤油灯下,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这不再只是一张通往省城的车票,更像是一份契约,一份用烈火与权谋淬炼出的未来。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纸上,感受着那细微的粗糙感,如同抚摸着自己那颗被彻底改变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