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滚烫的温度像一簇烈火,顺着林晚星的指尖瞬间燎遍全身。
这不是正常人的体温!
她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男女之嫌,用力将陆擎苍半架半扶地拖进屋里,安置在唯一一张还算结实的木板床上。
昏暗的煤油灯下,男人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平日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紧紧闭着,长而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
“陆擎苍?陆擎苍,你醒醒!”林晚星轻拍他的脸,却只换来一阵无意识的蹙眉和更加灼人的体温。
伤口感染引发了高烧!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
在缺医少药的七十年代,一场高烧足以要了一个壮汉的命。
她拧了湿毛巾,一遍遍给他擦拭额头、脖颈和手心,试图用物理方式降温。
就在她俯身靠近时,却清晰地听见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破碎而急促的呓语。
“九号……九号……别回头……快走!”
他的声音充满了撕裂般的剧痛和绝望,仿佛正身处炼狱。
林晚星的动作一顿,九号?
是个人名,还是一个代号?
整个后半夜,这两个字就像一道魔咒,反复在他滚烫的呼吸中出现。
林晚星彻夜未眠,眼睁睁看着他被梦魇攫住,额上青筋暴起,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握,仿佛要抓住什么正在逝去的东西。
天蒙蒙亮时,陆擎苍的体温不但没降,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林晚星心急如焚,想起村里赤脚医生那点可怜的草药,恐怕根本无济于事。
她忽然记起,陆擎苍的随身物品由公社代为登记保管,或许里面会有什么线索。
她飞奔至公社,以“未婚妻”的名义,软磨硬泡地要来了那本登记簿。
上面的记录简单得令人心酸:一支钢笔,几件换洗衣物,以及一个被特别标注的牛皮纸袋。
林晚星打开纸袋,里面只有一枚冰冷的金属编号牌,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数字:9。
九号!
她的心猛地一跳。
纸袋里还有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已经泛黄卷边。
照片上,七个穿着老式军装的年轻男人勾肩搭背,笑容灿烂,背景是苍茫的群山。
陆擎苍就在其中,比现在年轻得多,眉眼间是未经风霜的桀骜与锐气。
照片背面,一行遒劲的钢笔字迹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东南特战七人组,赠于一九六八年”。
七个人,他是九号。
那其他人呢?
林晚星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男人身上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高烧不退,必须找到退烧的良方。
林晚星想起奶奶曾说过,老屋灶台附近藏着一些备用的珍贵药材。
她回到家,在冰冷的灶台边摸索起来。
当她挪动一块松动的青砖时,手指触及一片冰冷的木板。
她用力一撬,一个暗格赫然出现在眼前!
一股尘封多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暗格里没有药材,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盒子。
林晚星颤抖着手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枚沉甸甸的勋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一等功”、“战斗英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她的心上。
勋章之下,是三封叠得整整齐齐,却从未寄出的信。
信封上分别写着三个不同的地址,收信人都是“烈士家属”。
她鬼使神差地展开其中一封,里面的字迹和照片背面如出一辙,却沉重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嫂子,我对不起你,没能把猴子带回来……”
最下方,压着一张被撕掉大半的病历残页,上面的诊断结论触目惊心:“姓名:陆擎苍。诊断:炮弹碎片残留颅内深处,压迫神经,不宜进行剧烈情绪波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晚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纸页仿佛有千斤重。
她终于明白了。
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那仿佛与世隔绝的孤僻,根本不是性格使然,而是一道用伤痛和克制铸成的盔甲!
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戴上的面具!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擦干眼泪。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她立刻从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里翻出远志、酸枣仁这些安神定气的药材,连夜熬制了一碗浓黑的汤药。
回到床边,她小心翼翼地扶起陆擎苍,用勺子将药汁一点点喂进他干裂的嘴里。
就在这时,陆擎苍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双眼依旧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死死地锁住她。
下一秒,一只滚烫的大手闪电般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那些东西……你不该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林晚星手腕吃痛,却没有挣扎,反而迎着他慑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你救过多少人?又背了多少人的命活着?”
陆擎苍的瞳孔剧烈一缩,那股凌厉的气势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罕见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声音僵硬:“那是我的职责。”
“可你也是人。”林晚星看着他苍白的脸,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落在他心上,“你流血,会痛;你难过,会伤心。陆擎苍,你可以不必永远都站得那么直。”
男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攥着她的手,力道缓缓松了下去。
屋内的气氛刚刚缓和,屋外却陡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叫骂声。
王德发那公鸭嗓子般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乡亲们,都来看看啊!林晚星勾结外来的军人,私藏国家财物!肯定是金条!不然她哪来的钱又是买肉又是买米!”
他早就看林晚星不顺眼,更嫉妒她得了陆擎苍的青睐。
眼看陆擎苍受伤,正是他煽动村民发难的好时机!
“对!交出来!把国家的财产交出来!”
“一个寡妇门前是非多,还藏野男人,不要脸!”
污言秽语伴随着“砰砰”的砸门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孙铁牛闻讯赶来,挡在门口,脸涨得通红,怒吼道:“放你们的屁!那他娘的是陆首长的军功章!是拿命换来的荣耀!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懂个什么!”
然而他一个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贪婪的鼓噪声中。
就在门板被砸得摇摇欲坠之际,“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陆擎苍独自一人,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站在门内的台阶上。
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在微光中熠熠生辉。
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角,但那身姿却如一杆标枪,渊渟岳峙,一股铁与血淬炼出的杀伐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喧闹的人群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鸦雀无声。
陆擎苍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在王德发身上,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谁,再说一句诬陷我未婚妻的话——我现在就以个人名义,上报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彻查红星公社自建社以来,所有救济粮款的最终流向。”
王德发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那些刚才还叫嚣不已的村民,此刻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当晚,喧嚣散尽,屋里只剩下煤油灯“噼啪”的燃烧声。
林晚星将那张病历残页的复印件(她白天偷偷用复写纸拓印的)放到陆擎苍面前。
“你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可是你今天……你还一次又一次地为我出头。”她的声音里带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擎苍盯着那张纸,沉默了良久,久到林晚星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我小时候,家里穷,我亲眼看着我妹妹饿死在我怀里,小小的身子,一点点变冷……”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那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后来去打仗,我带的那个班,七个人出去,回来的只有我一个……‘九号’,是我的兵,他为了掩护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留下。”
他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痛楚和压抑,死死地盯着她:“我不允许,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任何一个我认为重要的人。”
他的目光灼热而专注,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林晚星,你是这二十多年来,第一个让我觉得……‘不想一个人活了’的人。”
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来得震撼。
林晚星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心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
她张了张嘴,正想回应这份沉重而真挚的情感,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小豆子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手里兴奋地挥舞着一张泛黄的纸片,献宝似的喊道:“姐!姐!我找到了!我在咱爸那个旧木箱子的夹层里找到的!这是个部队的证明信,上面说……说咱妈,不是你亲妈!”
林晚星浑身一僵,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机械地接过那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纸片,目光触及上面的铅印字,瞬间凝固了。
信件的抬头赫然是“东南军区政治部”,内容简略地提及关于“林振华烈士遗孤抚养权归属问题”的安排……
她的视线猛地从纸上抬起,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一般,死死地看向陆擎苍胸前那枚在昏暗灯光下依旧能辨认出图案的徽章。
那个图案,竟与证明信落款处的红色印章,一模一样!
林晚星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
原来,她和他的命运,早在她一无所知的二十年前,就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悄然编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