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十九峰最深处，有一处凡人难以抵达的秘境。这里是大理龙脉之源，洱海碧水自此涌出，终年云雾缭绕，古木参天。寻常采药人最多只能抵达外围的“玉带路”，再往深处去，便是毒瘴弥漫、野兽横行的禁区。开宝九年深秋，段思平独自行走在这片古老山林中，踏着厚厚的落叶，向着洱海真正的源头而去。
他已在苍山静修半年。半年前从天梯崖归来，他并未返回大理皇宫，而是在苍山半腰一处石洞中闭关。每日晨起观云海，黄昏听松涛，将昆仑之行的心得细细消化。逍遥子的信他反复研读，那些关于“穴位与星辰对应”、“引动天地能量”的理论，结合自身在昆仑的尝试，渐渐有了更深的领悟。
但最关键的，是关于“时机”的思考。
逍遥子推算出的两个时间点——六年后五星连珠，十二年后北斗北极成线——段思平相信那是引动天地能量的最佳窗口。然而在等待的漫长岁月里，他不能停滞不前。破碎虚空需要的不仅是能量的积累，更是精神境界的圆满。而精神境界的修炼，往往需要特殊的环境。
苍山深处这处秘境，便是他选定的地方。
三日前，他离开闭关的石洞，沿着一条几近湮没的古道向深山行进。这条路是数百年前南诏国的隐修者所辟，如今早已被藤蔓苔藓覆盖。段思平以指代剑，剑气轻吐，斩开挡路的荆棘，脚步沉稳地向山腹深处走去。越往里走，空气越发清新湿润，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气。这里的树木格外高大，树干需数人合抱，树冠遮天蔽日，只在缝隙间漏下细碎的天光。
行至第二日正午，他听到水声。那不是溪流的潺潺，而是深潭吞吐的轰鸣。转过一片古柏林，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环形山谷，四面绝壁环绕，谷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碧潭。潭水清澈得惊人，能看见水下丈许处游弋的银色小鱼。潭边怪石嶙峋，石缝间生长着各色奇花异草，有些段思平认得是珍贵药材，有些连他这游历天下数十载的人也从未见过。最奇异的是，这山谷中的光线——明明四面绝壁高耸，阳光难以直射谷底，但整个山谷却笼罩在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光晕中，仿佛潭水本身在发光。
段思平站在潭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吸入肺中，竟带着一种温润的滋养感，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在洗涤经脉。他知道，这就是逍遥子信中提及的“生命灵气”——天地间最纯粹、最本源的能量形式之一，寻常武者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感受到，更遑论吸纳运用。
他在潭边一块平坦的青石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这一次，他不再急于引动天地之气，而是先让自己完全融入这片环境。心神渐渐沉静，耳边的水声、风声、鸟鸣声都清晰起来，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纱，不再干扰他的专注。
他能“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灵识——空气中飘浮着无数细微的光点。那是生命灵气的具象化，它们像萤火虫般在空中舞动，有些沉入潭水，有些渗入泥土，有些被草木吸收。整个山谷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循环系统，而灵气便是这个系统的血液。
三个时辰后，段思平感到自己与这片天地达到了某种和谐的共鸣。他的呼吸节奏与潭水起伏同步，心跳与地脉震动共振，精神与山谷中流转的生命韵律合一。这时，他才开始尝试引动。
他将自身真气缓缓释出，不是向外冲击，而是如蛛网般细细铺开，与空气中飘浮的生命灵气轻轻接触。起初只是试探，真气与灵气触碰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种温润的反馈，像冬日暖阳照在皮肤上。这感觉让他心中一喜——这说明他的真气性质与这里的生命灵气是相容的。
他继续释放真气，这一次更加大胆。真气网铺得更开，与更多的生命灵气建立联系。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灵气光点开始主动向他汇聚，像飞蛾扑火般融入他的真气网中，顺着真气流动的路径，缓缓渗入他的身体。
没有狂暴，没有冲突，整个过程温和得如同春雨润物。
生命灵气入体的瞬间，段思平浑身一颤。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极致的舒适感——仿佛干涸的土地迎来甘霖，久病的身躯服下灵药。他能清晰感觉到，这些灵气在修复他多年来修炼、战斗留下的细微暗伤，在滋养他日渐衰老的脏腑，在涤荡他经脉中积累的杂质。
更奇妙的是，这些灵气与他自身真气融合后，竟在发生一种质变。原本阳刚霸道的六脉剑气，渐渐多了一份柔韧绵长；原本凝练犀利的一阳指力，渐渐多了一份生生不息。这不是修为总量的增加，而是真气本质的提升——从“凡铁”向“精钢”的蜕变。
段思平沉浸在这种蜕变中，忘记了时间。日月轮转，山谷中光晕明灭，他已静坐七日七夜。这期间，他体内真气完成了三次完整的周天循环，每一次循环，都有更多的生命灵气融入，每一次融合，真气本质就更精纯一分。
第七日黄昏，他感到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状态。体内真气充盈如海，却又温顺如羊；精神澄澈如镜，映照天地万物。他觉得自己与这片山谷、这汪碧潭、这些古木花草，乃至地底深处涌动的龙脉之气，都建立了一种深层的连接。
是时候了。
段思平缓缓睁眼，双瞳中神光内敛，却隐隐有星河流转的幻影。他站起身，走到碧潭正中央——不是踏水而行，而是立于水面，双足轻点，涟漪微漾，却不沉不坠。这一手轻功已臻化境，但此刻对他来说，只是心念微动的结果。
他开始正式尝试破碎虚空。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引动生命灵气，而是要打开那道“门”。按照逍遥子的理论，破碎虚空需要同时满足三个条件：足够的能量、正确的频率、以及……某种“契机”。
能量，他此刻体内积蓄的生命灵气与自身真气的融合体，已接近逍遥子推算的阈值。
频率，他调整呼吸、心跳、真气波动，与天地韵律完全同步。
契机……
段思平抬头望天。虽然谷底视野受限，只能看见一方被绝壁切割的天空，但他能感觉到，今夜星辰的位置、月亮的盈亏、乃至整个天地的能量潮汐，都处于一个相对活跃的状态。虽然不是逍遥子推算的最佳时机，但也是难得的小高峰。
他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结了一个古老的手印。这不是任何武功招式，而是他在一处先秦道家遗址中悟出的“天地印”，据传能沟通天地桥梁。随着手印结成，他体内的能量开始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震荡。
起初只是微颤，如同琴弦被轻拨。但随着震荡频率逐渐提升，周围环境开始出现变化。潭水不再平静，水面泛起细密的波纹，那些波纹不是向外扩散，而是以段思平为中心，向内旋转收缩。空气也开始流动，形成肉眼可见的乳白色气旋，气旋中无数生命灵气光点疯狂舞动。
绝壁上的古木无风自动，枝叶哗哗作响，仿佛在应和某种召唤。地底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那是龙脉之气被引动的征兆。
段思平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道“门”前。这一次，门后的景象比在昆仑时清晰得多——那是一片光的海洋，无数能量在其中流淌、碰撞、演化，构成一个宏大而精密的系统。他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踏入那片海洋，完成生命的跃迁。
他调动全部能量，向那道门推去。
门开了缝。
比在昆仑时开得更大，他能感受到门后涌出的精纯能量，那能量层次比他体内的生命灵气还要高上一个等级。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白发根部泛起青丝，皱纹渐渐抚平，衰老的器官重新焕发生机。这是生命层次的进化，是凡人向更高存在蜕变的开始。
但就在蜕变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阻碍出现了。
那是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就像一首完美的乐曲中突然出现一个错音，一幅传世名画上突然多了一笔污渍。段思平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与天地韵律的同步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偏差。
这偏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在平时根本不会察觉。但在这试图突破天地桎梏、打开虚空之门的时刻，任何不完美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试图调整，让自身频率重新与天地同步。但破碎虚空的过程一旦开始，就如离弦之箭，无法回头，只能向前。那点细微的偏差，在宏大的能量涌动中被迅速放大，最终演变成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门后的光海开始变得不稳定，能量流动紊乱。涌入体内的精纯能量从滋养变为冲击，开始破坏他刚刚完成蜕变的经脉和脏腑。段思平当机立断，立刻停止推门，转而全力稳固自身，将门缓缓关闭。
这是一个比引动更艰难的过程。已经打开的门不愿闭合，已经涌入的能量不愿离开。他必须以莫大毅力，一点一点切断与门后世界的联系，将那些高等级能量导引出去。
又七日七夜。
当最后一丝外来能量离开身体，那道“门”在感知中彻底消失时，段思平浑身一软，跌坐在水面上。他剧烈喘息，汗水浸透青袍，面色苍白如纸。但与昆仑那次不同，这次他没有受伤——生命灵气的滋养和保护，让他虽然功败垂成，却保全了根基。
潭水平复，气旋消散，山谷恢复平静。只有那些古木枝叶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段思平坐在水面上，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他，比来时年轻了至少十岁，白发转黑大半，皱纹几不可见。这是刚才蜕变过程中留下的馈赠，虽然未能完全突破，但生命本质确实得到了提升。
他缓缓站起，踏水走回岸边。心中一片澄明，没有失落，没有沮丧，只有深刻的感悟。
时机未至。
不是能量不足，不是方法不对，甚至不是那点频率偏差——根本原因在于，天地运行的周期未到。就像潮水有涨落，月相有圆缺，破碎虚空也需要等待那个“窗口期”。强行在窗口期之外尝试，就像逆水行舟，任凭你修为通天，终究难成。
逍遥子推算的六年后、十二年后，或许便是真正的窗口。
段思平收拾心情，最后看了一眼这处秘境。碧潭依旧，古木依旧，生命灵气依旧在空气中静静流转。这片天地，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当如此。而人生百年，在这天地面前，不过是白驹过隙。
他转身离开，脚步沉稳。此行虽未破碎虚空，却验证了前路，提升了修为，明确了时机。接下来，他要返回尘世，继续等待，继续修炼。两年后华山之约，他还有太多要与逍遥子探讨，或许，还要加上赵匡胤——如果那位兄弟能放下江山，前来赴约的话。
山路蜿蜒，段思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古木深处。山谷重归寂静，只有潭水轻漾，仿佛在记录着又一位追寻者留下的足迹。而那扇“门”，依旧虚掩在天地间，等待真正时机到来，等待有缘人将其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