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合庄的夜,似乎永远比别处更沉、更静。太湖的波光映不进高墙深院,唯有檐角铁马偶尔被夜风拨动,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叮当声,像是为某个早已逝去的王朝敲打着无人聆听的更漏。慕容龙城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搭着狐裘,枯瘦如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凉的玉佩——那是大燕宫廷旧物的仿制品。烛火将他蜡黄凹陷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唯有那双眼睛,虽因久病而时常涣散,但在某些时刻,比如现在,依旧会陡然凝聚起两点幽深如寒潭、却又燃烧着不甘火焰的光。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夜鸟振翅的声音从窗外掠过。慕容龙城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看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片刻,窗棂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个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纸片般飘入,落地无声,单膝跪在榻前阴影里,低声道:“主上,洞庭消息。”
来的正是慕容氏仅存的、最隐秘的通信渠道——“夜枭”的首领,一个连慕容燕都未必完全清楚其存在的影子。他带来的,是关于厉百川及其巢穴在洞庭湖被武德司联合少林、丐帮攻破,厉百川本人据传被段思平剑气所伤、最终毒火攻心而亡的详细情报。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核实。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慕容龙城逐渐粗重起来的喘息声,以及蜡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夜枭首领垂首跪着,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阴影的一部分。
“死了…嘿嘿…死了好…”慕容龙城忽然发出一声干涩刺耳的低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对“盟友”逝去的惋惜,只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与更深的怨毒,“厉百川…空有狠毒,却无真正枭雄之志,只知玩弄毒虫小道,屡败于段思平、逍遥子之手…死得不冤,死得不冤啊…” 他嘴上说着“不冤”,握着玉佩的手指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厉百川的死,对他而言,不仅仅意味着一个潜在合作者或者说利用对象的消失,更是一个冰冷而清晰的信号:宋朝的统治正在日益巩固,其整合武林正道、清除不稳定因素的能力与决心超乎想象。段思平、逍遥子那等人物,虽看似超然,却总在关键时刻站在宋朝一方。时间,对慕容氏而言,正在飞速流逝。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慕容燕虽天资聪颖,刻苦异常,但毕竟年幼,需要时间成长。而宋朝,却不会停下它一统天下、稳固江山的脚步。
一股混合着绝望、焦灼与最后疯狂的冲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寄望于漫长的蛰伏与未可知的“天时”!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给予赵宋一次沉重的、足以撼动其根基的打击!即便…赌上慕容氏最后的本钱,赌上他残存的性命!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房间角落阴影里肃立的一个沉默身影——那是慕容燕。少年依旧沉静,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刀锋般的锐利,那是日夜苦修“斗转星移”与承受巨大压力所赋予的气质。慕容龙城看着儿子,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期望,有决绝,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歉疚?
“燕儿。”慕容龙城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厉百川死了。宋朝的刀,又锋利了一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了。”
慕容燕上前一步,沉声道:“父亲有何吩咐?” 他早已习惯父亲这种在深夜里、带着病态亢奋的召见与密议。
慕容龙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夜枭首领:“赵匡胤…近来有何重大举动?”
夜枭首领低声道:“根据潜伏在汴京的‘暗桩’最新密报,宋主为彰显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之象,震慑北汉与辽国,已下诏定于下月十五,于南郊圜丘举行祭天大典。届时百官扈从,禁军环卫,汴京防卫重心将南移,虽戒备森严,但典礼流程繁杂,人员众多,亦是…难得的时机。”
“祭天…哈哈…祭天!”慕容龙城眼中那两点幽火骤然炽烈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好一个祭天!他赵匡胤篡周自立,杀人无算,也配祭天?他要昭告天下他的正统,我偏要在他最得意、最隆重的时刻,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猛地撑起半边身子,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慕容燕和夜枭首领:“传我最后命令!启动所有埋在汴京及周边的‘死间’!召回散在各地、潜伏最深的‘影卫’!集中我们慕容氏最后、也是最精锐的三十七名死士!”
夜枭首领浑身一震,猛地抬头:“主上!这些力量是我们数十年心血所聚,一旦动用且失败,将再无……”
“没有以后了!”慕容龙城厉声打断,声音因激动而咳嗽起来,咳出几缕血丝,他却毫不在意,用手背抹去,眼神更加疯狂,“厉百川已死,江湖动荡被平息,宋朝气运正炽!若不趁此机会,在其祭天大典上,于万军百官眼前,刺王杀驾,或至少重创其皇室核心,引发朝野震荡、继嗣纷争,我慕容氏将永无翻身之日!这是…最后的机会!拼死一搏的机会!”
他喘着粗气,看向慕容燕,语气斩钉截铁:“燕儿,此次行动,你…不能去。”
慕容燕一怔:“父亲!”
“听我说!”慕容龙城死死盯着他,“你是我慕容氏最后的血脉,复国希望所系!此次行动,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你要活着!无论成败,你要立刻离开参合庄,我已为你准备了新的身份和隐秘藏身之处,还有…‘斗转星移’后续的精要与慕容家积累的部分财富秘藏图。若我们成功,天下有变,你便伺机而起;若我们失败…你也要忍辱负重,将血脉与武学传承下去,等待…下一个百年!”
他不再看慕容燕瞬间苍白的脸,转向夜枭首领,开始详细部署那疯狂而精密的刺杀计划:“祭天大典,仪仗冗长,赵匡胤必于圜丘核心主祭。我们的死士,需提前数月,以各种身份潜入相关职司——可以是修缮祭坛的工匠、运送祭品的杂役、甚至是外围警戒的厢军士卒!重点不在强攻,而在‘近身’与‘猝发’!需研制最歹毒、见血封喉且难以防范的暗器毒药,或是能隐藏在祭器、礼乐之中的机关!行动不必求全功,哪怕只伤其皇子(德昭、德芳)、重臣,或仅仅制造足够大的混乱与恐慌,让赵匡胤的祭天成为一个笑话,让天下人看到赵宋并非铁板一块、天命所归,便足矣!”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回光返照般,将毕生阴谋算计的精华倾注于此:“行动分三波。第一波,制造外围混乱,吸引禁军注意力;第二波,趁乱突进,直扑祭坛核心;第三波…是真正的杀招,必须是最精锐、最不怕死的死士,隐藏在最意想不到的位置,做那最后一击!所有死士,皆需备好剧毒,事成或事败,皆不可活,亦不可留下任何指向慕容氏的线索!”
夜枭首领听得额角见汗,却也只能重重磕头:“属下…遵命!必不负主上所托!”
慕容龙城瘫回软榻,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在烛火下燃烧着骇人的光芒。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汴京南郊那即将筑起的祭坛,看到了赵匡胤身着衮冕的身影,也看到了那最后一搏所溅起的、或许能照亮慕容氏复兴之路的…血色火光。
参合庄依旧沉寂,但一股决绝而危险的暗流,已从这里悄然涌出,向着千里之外的汴京,无声蔓延。慕容龙城的最后一搏,赌上了家族最后的底蕴与希望,也即将拉开一场震惊天下的刺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