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寒风,似乎永远比中原来得更早、更烈,也更能锤炼筋骨与意志。上京临潢府外的广袤草原与起伏丘陵,在深秋时节已是一片苍黄,天空高远而澄澈,唯有盘旋的鹰隼与呼啸的北风,见证着这片土地上永不停息的生机与竞争。对于辽国年轻一代的将领翘楚耶律斜轸而言,这片土地不仅是他成长的地方,更是他舔舐伤口、淬炼锋芒的熔炉。
自当年协同慕容龙城、厉百川、鸠摩罗什等人,于宋辽边境及中原武林屡次掀起波澜,意图牵制甚至重创新兴的宋朝,最终却多以受挫告终,尤其是宋军北伐期间,他率领前锋部队与宋军交锋,遭遇段思平,竟被对方以一根随手折来的青竹杖,施展出神入化的剑法,轻描淡写地破去他赖以成名的密宗邪功“血影刀”与诡谲身法,如果不是段思平手下留情,他几乎当场毙命——那次惨败,如同一盆混杂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了这位素来自负桀骜、阴狠毒辣的年轻贵族头上。
回到辽国后,耶律斜轸经历了长达数月之久,精神上的冲击与挫败感,却久久难以平复。他出身显赫,天赋过人,年纪轻轻便将家族传承与密宗邪派武功结合,自创一路阴狠毒辣、迅捷诡异的功夫,在辽国年轻一辈中罕逢敌手,加之心思缜密,手段狠决,深得部分贵族与后族赏识,被视为军界未来的明星。段思平那仿佛来自另一个层次的、举重若轻的一击,不仅打碎了他的武功,更几乎击碎了他的自信与赖以生存的骄傲。
最初的狂怒与不甘过后,在养伤的孤寂与反复咀嚼失败的过程中,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开始在他心中滋生。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凭借天赋与狠辣横冲直撞的莽夫。他开始真正审视自己,审视对手,审视这个天下。
武学上,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所追求的“邪”、“诡”、“毒”,固然能出奇制胜,对付寻常高手绰绰有余,但遇到段思平、逍遥子那等已将武学升华至“道”的层次的绝顶人物,便显得根基虚浮,境界不足。那根青竹杖上蕴含的,并非多么复杂诡异的招式,而是一种对力量本质的深刻理解与运用,一种浩然博大、却又无孔不入的“正”。以邪克正,若邪不足以压正,则反受其制。
他并未放弃自己武功中阴狠迅捷的特点,那是他的根本,也是最适合草原民族搏杀的风格。但他开始尝试为其注入更扎实的根基。他重新捡起家族传承的、源于契丹骑射与近身搏杀的正统武学,苦练弓马之力,打磨筋骨体魄,将那股草原儿郎天生的悍勇与耐力,融入内力修炼之中。同时,他也没有完全摒弃密宗武学中那些有用的技巧与运气法门,而是尝试以更稳固的内力根基去驾驭它们,去除其中过于急躁、损害自身的部分,保留其诡异多变与精神震慑的特性。他常常独自深入草原或深山,观察狼群捕猎的协作与耐心,鹰隼俯冲的精准与凌厉,狂风掠过草海的连绵与无可阻挡,从中感悟力量运用的自然之道。他的武功,渐渐褪去了一些浮华与躁戾,多了几分沉凝与扎实,虽未达到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确已不可同日而语。
兵法战略上,他的成长更为显着。过去他倾向于凭借个人武勇与小股精锐的机动性进行奇袭、骚扰、破坏,这种战术在局部往往能取得不错效果,但面对宋朝日益稳固的边防与曹彬等名将统筹的大军团作战,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难以影响大局。他反思与慕容龙城等人的合作,虽偶有成效,但更多是互相利用,难以形成真正合力,且过于依赖江湖手段,非治国平天下之正途。
他开始如饥似渴地研读所能搜集到的汉家兵书战策,不仅是《孙子兵法》、《吴子》等经典,还包括一些关于阵型、城池攻防、粮草转运的具体着述。他不再将汉人文化视为软弱,而是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智慧与组织力量。他主动向军中宿将请教,甚至不惜放下身段,与一些出身较低但实战经验丰富的百夫长、哨探统领结交,听取他们对南朝军队编制、战术特点、边关防务的观察与分析。他还通过特殊渠道,暗中搜集宋军平定南唐、吴越的战例细节,尤其是曹彬、潘美等人的用兵特点,反复揣摩。
他认识到,辽国未来的最大对手,必然是已然统一南方、国力蒸蒸日上的宋朝。与宋朝的较量,将不仅仅是边境上的骑兵冲突与武林中的暗中角力,更可能是国力的全面比拼、战略的长期博弈。他不再仅仅着眼于一次偷袭、一次破坏能带来多少即时利益,而是开始思考更大的战略布局:如何利用草原骑兵的机动优势与宋朝漫长防线的矛盾?如何挑动宋朝内部尚未完全稳定的因素?如何在未来可能的正面决战中,扬长避短?他甚至开始留意宋朝的经济、漕运、器械制造等方面的情况,虽然了解有限,但这种视野的拓展,本身就标志着他已超越了一员纯粹战将的范畴。
如今的耶律斜轸,依旧年轻,面容甚至因长时间的沉思与苦练而显得更加削瘦、冷峻,那股阴狠之气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内敛了许多,转化为眼神深处更不易察觉的锐利与算计。他不再轻易表露情绪,行事更加沉稳周密。在辽国朝廷内部,他依然属于后族赏识的年轻将领,但与南院大王萧挞凛等老一辈实权派的关系,他处理得更加微妙,既保持尊重与合作,也谨慎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与上升空间。
这一日,他于上京郊外的私人牧场中,屏退左右,独自演练武艺。没有使用任何奇门兵器,只是徒手,招式间却融合了契丹摔跤的刚猛、密宗手印的诡异、以及他观察狼群猛禽悟出的扑击擒拿之术,动静之间,气脉悠长,劲力含而不露,一旦爆发,却如草原上的白毛风,席卷一切。练罢收功,他额角微汗,气息均匀,望着南方天际隐约的山峦轮廓,那里是宋辽边境。
“段思平…赵匡胤…”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没有仇恨的火焰,只有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与无比清晰的战意。“下一次,不会再那样了。” 他转身走向拴在一旁的神骏黑马,翻身上鞍,动作干净利落。马鞭轻扬,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着草原深处疾驰而去,卷起一路烟尘。那身影依旧挺拔如枪,却比以往,多了几分山岳般的沉凝与天空般的广阔。挫折未曾击倒他,反而成了磨刀石,让这柄辽国的年轻利刃,淬炼得更加锋利,也更加懂得隐匿锋芒,等待真正出鞘、饮血长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