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上京临潢府,冬日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宫墙殿宇之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相较于江南金陵那种文人雅士的焦虑与幻想,此间的政治气候更为冷酷、务实,也更为波谲云诡。辽景宗耶律贤即位未久,虽有心振作,然自幼体弱多病,朝政渐为皇后萧绰(即日后赫赫有名的萧太后)及其背后的后族势力所深度影响。南院大王萧挞凛,作为手握重兵的实权派,对南方的战事并非毫无兴趣,他麾下的密探甚至比南唐的使者更早、更详尽地将宋军南征、南唐岌岌可危的情报传递回来。
当南唐使者历经艰辛,穿越宋军可能的封锁线(或绕道吴越),携带重礼与李煜言辞近乎哀恳的国书抵达上京时,他们所面对的,并非一个可以乾纲独断、立即决定数十万铁骑南下的雄主,而是一个内部权力正在微妙调整、各方利益需要复杂权衡的北方朝廷。
朝会上,南唐使者涕泪俱下,陈述宋军暴虐、南唐恭顺,并抛出了“唇亡齿寒”、“共分江淮”的诱人提议。龙椅上的辽景宗面色苍白,偶尔咳嗽,并未立刻表态,目光却瞥向帘后。以萧挞凛为首的部分武将,确实有所意动。萧挞凛出列,声若洪钟:“陛下,南朝内乱,宋主倾力南下,河北确然空虚。臣以为,可遣一偏师南下巡边,袭扰宋境,纵不能直捣汴梁,亦可迫其分兵,减轻南唐压力。若南唐能多撑些时日,消耗宋军,于我大辽有百利。”
然而,他的提议立刻遭到了来自后族及部分保守贵族的质疑。一位与萧绰关系密切的老臣慢悠悠地道:“南院大王所言虽有理,然则,南朝诸侯更迭,如四季轮转。南唐李煜,文弱之主,国势已颓,纵有长江之险,人心离散,覆亡恐在旦夕之间。我大辽铁骑虽锐,然劳师远征,补给漫长,江南水网密布,非我骑射所长。为一必亡之国,与方兴之宋全面开衅,耗我国力,是否值得?” 言下之意,与其救一个扶不起的南唐,不如坐观其败,待宋军疲惫,或可另做打算,甚至与宋朝直接交涉,谋取现实利益。
更深的矛盾在于,萧挞凛与另一位年轻气盛、深受后族赏识的将领耶律斜轸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竞争关系。耶律斜轸本人更倾向于利用江湖势力渗透、特种作战等方式攫取利益,对大规模南下与宋军正面碰撞持谨慎态度,其背后隐约有后族的影子。两派意见在朝堂上争执不休,而真正能做出决定的辽景宗与幕后逐渐掌握实权的萧绰,则需从更宏观的辽国整体战略、内部稳定以及后族权力巩固的角度来考量。最终,决策的天平倾向于保守。辽国并未如南唐幻想的那样,大举发兵南下攻宋。只是象征性地加强了南京道(今北京一带)的戒备,并派出小股游骑在边境进行了一些试探性的骚扰,这对于被困在金陵、危在旦夕的南唐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毫无实质意义。使者带着辽国“已知悉,将继续关注,望南唐坚守”之类空洞的外交辞令与些许安慰性的回礼,黯然踏上归途,而他们身后,辽国的权力棋局依旧按自己的逻辑运转,南唐的存亡,不过是一枚遥远的、分量有限的棋子。
几乎就在辽国朝堂争论不休、最终决定坐视的同时,南方的采石矶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宋军凭借稳固的浮桥,将越来越多的精锐步骑及重型攻城器械输送过江。林仁肇虽骁勇善战,亲自督阵,身先士卒,但南唐守军在经历了初期激烈抵抗、发现宋军越战越勇、援军无望后,士气终于崩溃。宋军将领潘美率部猛攻矶头主寨,曹彬则指挥水陆两军协同,切断了采石与金陵之间的水陆联系。一场惨烈的鏖战后,南唐旗帜从采石矶最高处颓然坠落,被宋军的玄色战旗所取代。林仁肇在亲兵拼死护卫下,浴血杀出重围,败退金陵,身边仅剩残兵数千。长江上游的最后一道关键屏障,至此易主。
采石矶陷落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丧钟,重重撞响在金陵城头。先前尚存一丝侥幸的军民,此刻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溃兵涌入城中,带来了战败的细节与宋军不可战胜的恐怖渲染,进一步加剧了城内的恐慌与混乱。市场彻底瘫痪,盗抢事件频发,部分应募的江湖“奇兵”或逃亡,或公然作乱,林仁肇不得不抽调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进行血腥弹压,金陵城在精神与秩序上,已先行开始了崩解。
而也正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北上的南唐使者历经险阻,狼狈不堪地回到了金陵,带回了辽国近乎婉拒的答复。消息传入宫中,李煜正在澄心堂对着地图,幻想辽国铁骑南下、宋军仓皇北顾的情景。当使者伏地痛哭,禀报辽国仅以虚言搪塞、未见一兵一卒南下时,李煜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掉落在舆图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渍,仿佛预示着他江山的结局。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若非内侍扶住,几乎瘫软在地。最后一丝幻想,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彻底破灭,留下的只有冰冷的、无处可逃的现实。
就在金陵城内被这双重噩耗打击得一片死寂之际,城外,完成了采石之役的宋军主力,在曹彬、潘美的统帅下,再无阻隔,浩浩荡荡开抵金陵城下,与先前抵达的偏师会合,完成了对金陵城的彻底、严密的合围。连营数十里,旌旗遮天蔽日,各种攻城器械在阵前展开,投石机狰狞的抛臂缓缓竖起,冲车、云梯如林而立。水面上,宋军战舰封锁了所有河道出口。围三阙一?不,这一次是滴水不漏的十面合围。曹彬甚至派人将劝降文书射入城中,明确告知辽国不会来援,采石已失,令李煜速降,以免百姓涂炭。
金陵城,这座曾经“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繁华巨邑,此刻已成了一座飘摇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外无援兵,内患渐生,精锐丧尽,君主绝望。冰冷的城墙之外,是磨刀霍霍、志在必得的虎狼之师。战争的最终章,已然掀开了最残酷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