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捷报与南汉后主刘鋹被押解北上的消息,如同两块巨石投入本就涟漪不断的天下棋局,激起的波澜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尤其是与南汉隔着重山、却共享长江之险的南唐,感受到的震动与寒意最为直接刺骨。曾经幻想的唇齿相依、犄角之势,随着南汉这“唇”与“齿”的崩落,彻底化为泡影。宋军的下一个目标是谁?答案几乎不言自明。金陵城中,那惯常萦绕的脂粉词曲、烟雨画舫的靡靡之音里,无可避免地掺杂了日益浓厚的惶恐与肃杀。
汴京方面,赵匡胤在接到潘美捷报、妥善安置南汉降臣与财富的同时,已将战略目光投向了地图上那片以金陵为中心、囊括江淮的富庶之地。覆灭南汉不仅扫清了南疆,更极大地震慑了诸国,也验证了宋军南下作战的能力。针对南唐的军事筹备,在枢密院与兵部的主导下,悄然加速。水师的操练、粮秣的囤积、将领的遴选、乃至对南唐山川地理、兵力部署情报的收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却又紧锣密鼓地进行。一种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压力,如同夏日暴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笼罩在长江以北,并不可避免地渗透过江面,蔓延至南岸。
南唐国主李煜,这位以词名冠绝当代的君主,此刻正深陷于前所未有的焦虑与矛盾之中。朝堂之上,主和与主战两派争论不休。以宰相陈乔、张洎为首的主和派,力主仿效吴越,尽早纳土归附,以保全宗庙、家族富贵,并反复强调宋军势大,连克荆湖、后蜀、南汉,锐不可当,南唐水军虽强,然陆战难敌中原虎狼之师,且国内府库近年来消耗甚巨,难以久持。而以镇海军节度使、名将林仁肇为代表的主战派,则慷慨陈词,认为南唐据长江天险,水军精锐甲于天下,城池坚固,民心未尝不附,只要上下一心,任用得人,未必不能与宋军周旋,甚至划江而治。主战派中,更有激愤者,提及北方尚有辽国虎视,宋军未必敢倾全力南下。
李煜本非雄主,性喜文墨,厌烦兵戈,内心深处对强大的宋王朝充满畏惧,倾向于媾和。但祖宗基业,百年社稷,岂能轻言放弃?且朝中仍有如林仁肇这般忠心耿耿、勇于任事的将领,也让他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更为关键的是,北方的辽国,虽在宋灭南汉时未有大举动作,但其使臣往来间,似乎也透露出某种含糊的“关切”与“牵制”之意,这如同溺水者眼中的一根稻草,让李煜难以彻底死心。
几经犹豫,反复权衡,加之宋军虽备战却尚未正式下诏讨伐,给了南唐一丝喘息与布置的时间。李煜最终做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反应了他内心挣扎与最后期盼的决定:一方面,他并未完全拒绝与宋廷的使节往来,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恭顺与缓和,甚至忍痛继续输送“贡品”,试图以财货延缓宋军兵锋;另一方面,他决定加强战备,而加强战备的核心举措之一,便是破格重用一直主战、且在军中素有威望、熟悉江防的林仁肇。
这一日,金陵皇宫,气氛比往日凝重。李煜于澄心堂召见林仁肇。林仁肇身材魁梧,面有虬髯,目光锐利如鹰,虽身着文官袍服(因节度使加衔),却掩不住一身行伍杀伐之气。他步履沉稳,入殿行礼,声如洪钟。
“林卿平身。”李煜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他看着眼前这位被朝中某些文臣暗讥为“粗鄙武夫”的将领,心中复杂,“今宋势日盛,岭南已平,锋镝所指,恐在江南。朝中议论纷纷,卿素主战守,今日召卿,欲闻具体方略。”
林仁肇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决绝,他再拜,朗声道:“陛下!宋虽连战皆捷,然其士卒远来,不服水土,且连年征战,必有疲态。我大唐据长江之险,水军楼船之盛,非宋可及。金陵城高池深,粮草可支数年。臣请陛下赐臣精兵数万,出寿春,渡淮北上,可趁宋军新定岭南、主力南顾之际,收复江北旧地。即便不能全功,亦可打乱其部署,扬我兵威,使其不敢小觑。若待其准备周全,大举南下,则我尽失先机,困守孤城,危矣!”
这是极富进攻性的战略,意图化被动为主动。李煜听罢,却是心头一跳。主动出击?渡淮北伐?这风险太大了!万一失败,岂非授宋以口实,加速其南侵?他想要的,是稳固防守,是能让宋军知难而退,或至少拖延更久,等待变数(比如辽国干预)。李煜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林卿忠勇可嘉,然…江北之地,恐非旦夕可图。当前要务,在于巩固江防,保金陵无虞。朕意已决,擢卿为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兼领内外诸军巡警,全权负责金陵及沿江防务,一应战守事宜,皆可先行后奏!望卿竭尽忠智,整军经武,筑牢我江南藩篱。”
这任命,赋予了林仁肇极大的军事权力,几乎是南唐军权的核心,可见李煜在最后关头,还是将保家卫国的希望,押在了这位宿将身上。然而,这权力仅限于防守,而非林仁肇所期望的主动出击。林仁肇心中暗叹,知道这已是陛下在当前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大决心,虽不尽如己意,但总比一味求和、自毁长城要好。他肃然领命:“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信任!定教宋军知我江南,非轻易可图!”
就在林仁肇大刀阔斧整顿江防、修葺城池、操练水陆兵马的同时,另一道旨意也从宫中发出,经由枢密院,传檄江南各州县,乃至通过各种渠道,流传于江湖之间:朝廷悬以重赏,广招四方奇人异士、江湖豪杰,凡有异能绝技,或武功高强,愿为国效力者,皆可至金陵兵部衙门或各地州府报名,经考核,授予官职厚禄,共御外侮!
此令一出,在江南武林乃至更远的地方,激起了不同的反应。一方面,确实有一些心怀忠义、或欲借此机会博取功名的江湖人物闻风而动。他们中有精擅水性的太湖帮好手,有熟知金陵周边地理的樵夫猎人出身的独行客,有来自闽浙一带、武功诡谲的奇门传人,甚至还有一些原本隐居山林、名声不显但身怀绝技的隐士,也被这国难将至的氛围所触动,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心中一份对故国文化的认同,纷纷向金陵汇聚。
另一方面,更多的江湖势力与高手,则持观望甚至怀疑态度。南唐朝廷的腐朽、文臣对武人的轻视、乃至李煜优柔寡断的名声,在江湖中并非秘密。许多人怀疑这不过是朝廷临时抱佛脚,能否真正重用这些江湖人物,给予足够的信任和权力,尚未可知。且宋军势大,连南汉那般有山川之险的国度都迅速覆灭,南唐又能支撑多久?此时投身其中,风险极大,搞不好便是玉石俱焚。
但无论如何,金陵城中,明显多了一些携刀佩剑、举止与寻常军民不同的面孔。兵部衙门特设的“招贤馆”前,开始有人试探性地投递名帖,或展示些许手段。林仁肇虽主要精力放在正规军务上,但对这些江湖力量也未忽视,他指派了几名懂得江湖事务、自身也有一定武艺的偏将、幕僚负责接洽、甄别,试图将这些零散的力量,整合到城防、侦察、乃至可能的特种作战中。然而,鱼龙混杂,人心各异,想要将这些惯于自由、各有算盘的江湖人物真正拧成一股绳,化为可靠的战力,又谈何容易?
金陵上空,战云密布,而在这厚重的阴云之下,庙堂的挣扎、武将的忠勇、江湖的暗流,正在交织涌动,共同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决定江南命运的巨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