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战报与求援文书,如同被山岚湿气浸透的羽毛,沉甸甸地送至汴京的御案之上。赵匡胤披阅着潘美详细描述遇袭经过的奏章,眉头深锁。毒虫猛兽,诡异巫烟,狂化战象……这些字眼勾勒出的,并非他熟悉的金戈铁马、阵前对决的图景,而是一片弥漫着未知与阴毒的迷雾。他合上奏章,目光投向殿外阴沉的天色,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岭南那郁郁葱葱却杀机四伏的山林。潘美的应对策略他大致认可,但心中那缕因皇后去世而愈发清晰的、对超然武力的向往,此刻似乎被这来自江湖阴暗面的挑战微微拨动。他知道,有些麻烦,或许并非仅靠大军和常规手段就能解决。
与此同时,在岭南的层峦叠嶂与潮湿瘴气深处,另一股暗流,正悄然涌动,其源头比那些受雇于南汉朝廷的深山巫蛊部族,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
兴王府(今广州),南汉国都。宫殿依旧奢靡,珍珠玳瑁装饰的楼台在闷热的空气中反射着腻人的光。宦官与宫婢把持朝政,国君刘鋹醉心于奇巧淫技与后宫嬉戏,对北境日益逼近的烽火恍若未闻,偶有边报传来,也被宠臣以“癣疥之疾”、“宋军不耐瘴疠必自退”等语轻轻带过。朝堂上下,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前最后的、腐朽的狂欢气息。
就在这浮华喧嚣的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驿站中,来了几位风尘仆仆的客商。他们自称来自西域,贩卖香料与药材,为首的是个面色蜡黄、眼神阴鸷的中年人,自称“黄掌柜”。他们出手阔绰,很快通过贿赂宦官,得到了向宫中“进献”西域奇香与珍稀药材的机会。
然而,入宫觐见的请求如石沉大海。负责接洽的小宦官收了厚礼,却只带着讥诮的语气回复:“陛下近日正与波斯美人研究新制的‘美人觞’,对你们那些臭烘烘的药材没兴致。西域?比得上我们岭南的宝货么?”言语间,满是天朝上国的倨傲与对眼前利益的贪婪。
“黄掌柜”退出来后,蜡黄的面皮下,肌肉微微抽搐,眼中闪过一丝被极力压抑的怒火与深深的不屑。他并非真正的商贾,而是“万毒老祖”厉百川麾下得力的弟子之一,“腐骨手”黄蠡。此番奉命南下,本是欲趁宋汉交兵、天下动荡之际,设法接近南汉朝廷高层,或控制,或合作,将毒宗的势力楔入这偏安一隅的国度,以此为根基,徐徐图谋。厉百川虽在宋辽边境受挫,但野心未泯,深知乱世之中,一方政权,哪怕是摇摇欲坠的政权,所能提供的资源与掩护,远非寻常江湖门派可比。
可眼前南汉朝廷的腐朽糜烂,远超他们之前的想象。宦官当道,君昏臣聩,整个统治阶层仿佛一株从根子里烂透了的巨树,外表尚有繁华枝叶,内里早已被蛀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控制这样的朝廷,不仅毫无价值,反而可能被其迅速传染的腐败与无能拖累,甚至过早暴露在即将到来的宋军铁蹄之下。
“师父料事如神,此等朽木,确无可雕。”黄蠡在驿站的密室中,对同来的几名心腹低语,声音嘶哑,“朝廷之路已绝,然岭南之地,山高林密,水网纵横,汉夷杂处,帮会林立,私盐、矿藏、走私、漕运…利益纠葛盘根错节,官府无力,实乃我等另一处洞天福地。”
他们迅速改变了策略,放弃了渗透朝廷的徒劳之举,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岭南地面上那些实力盘根错节、在官方与民间灰色地带游走的地方帮会。这些帮会控制着码头、矿山、重要商路,甚至私下武装,在地方上影响力巨大,有时连官府也要让其三分。
黄蠡选定的第一个目标,是控制着西江一段重要水道及沿岸数个私盐码头的“伏波帮”。帮主“翻江鳄”周蛟,水性精熟,手下有数百亡命之徒,称霸一方,与官府若即若离。
这一夜,西江畔,伏波帮总舵所在的“龙王庙”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周蛟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刀疤,正与几个头目大碗喝酒,商讨着宋军南下对私盐生意可能的影响,语气粗豪中带着烦躁。忽然,守门的帮众连滚爬爬地跌了进来,面无人色:“帮…帮主!外面…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说是给帮主送一场富贵…”
周蛟勃然大怒,将酒碗摔得粉碎:“哪个不开眼的敢闯老子地盘?剁了扔江里喂鱼!”
话音未落,庙门无声洞开。黄蠡带着两名面色漠然、眼神空洞的随从,如同鬼魅般飘了进来。庙内火把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明暗不定。
“周帮主,火气不必这么大。”黄蠡的声音干涩,仿佛砂纸摩擦,“在下此来,确是送一场泼天富贵,也免贵帮…覆巢之祸。”
周蛟是个狠角色,虽惊于对方能无声无息突破外围警戒,但仗着己方人多势众,狞笑道:“哪里来的痨病鬼,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富贵?老子看你是找死!”他一挥手,周围十余名悍勇帮众立刻拔出兵刃,围了上来。
黄蠡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如同惋惜一件即将打碎的瓷器。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极其细微地弹动了一下。
一股淡淡的、几乎无色无味的甜腥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帮众,脚步突然踉跄,手中钢刀“当啷”落地,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球突出,脸上迅速泛起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嗬嗬作响,却说不出话,不过数息,便委顿在地,气绝身亡。死状可怖,显然中了剧毒。
其余帮众骇然止步,惊恐地看着同伴诡异的死状,又看向黄蠡那仿佛什么都没做的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周蛟也是瞳孔骤缩,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识过不少狠辣手段,但如此诡异迅捷、杀人于无形的下毒功夫,闻所未闻。他厉声道:“你…你用毒?”
“一点微末伎俩,让周帮主见笑了。”黄蠡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掸了掸灰尘,“宋军不日即至,刀兵之下,玉石俱焚。周帮主的水路生意,还能做几天?即便宋军不来,南汉朝廷自顾不暇,其他帮会,或是更北边来的过江龙,又岂会放过这块肥肉?”
周蛟脸色变幻,对方的话戳中了他的隐忧,而对方展示的恐怖毒功,更让他心生忌惮。“你待如何?”
“合作。”黄蠡向前踱了一步,那些帮众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我助帮主稳固地盘,清除异己,甚至…将来在这岭南之地,取得比现在更大的话语权。而帮主,只需在某些时候,为我宗行些方便,提供些消息、人手、或是一些…特殊的药材、试验场所。”他的目光扫过庙中惊疑不定的众人,“当然,为表诚意,也为确保合作愉快,周帮主和诸位当家,需服用我宗特制的‘清风玉露丸’,每月一次,自有解药送上,强身健体,百毒不侵。”
这是赤裸裸的控制。周蛟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服下毒药,生死操于人手,这与为奴何异?可不服…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具颜色诡异的尸体,又想起宋军压境的危局…
黄蠡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阴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补充道:“周帮主是聪明人。乱世之中,依附强者方能生存。我宗实力,远超你的想象。这并非胁迫,而是…给予伏波帮一个延续乃至壮大的机会。想想看,若岭南各处的码头、矿山、要道,日后都需看伏波帮几分脸色…”
威逼,利诱,加上对未知毒功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惶惑,重重压力之下,周蛟的抵抗意志,如同被潮湿闷热天气侵蚀的堤坝,渐渐软化、垮塌。他最终颓然坐倒在虎皮交椅上,哑声道:“…药呢?”
黄蠡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取出一个玉瓶。毒宗的触角,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绕开了那株行将就木的腐朽巨树,缠绕上了岭南大地深处那些盘根错节、充满野性与利益的地下根系。一股更为隐蔽、也更具渗透性的暗流,开始在地下涌动,与明面上的战场烽烟,形成了诡异而危险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