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丧期在压抑而冗长的礼仪中缓缓渡过,素白的缟纱如同冬日里不曾融化的寒霜,覆盖了汴京皇宫的朱墙碧瓦,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赵匡胤的身影似乎比以往更加高大,却也更加沉默。他依旧每日临朝,处理政务,批阅奏章,声音洪亮,决策果断,但亲近的臣子如赵普等人,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官家眼底深处那曾燃烧着灼灼火焰的光芒,似乎黯淡了几分,覆盖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寂寥。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在退朝后于殿前兴致勃勃地演练拳脚,与侍卫切磋,将澎湃的精力挥洒在武艺的锤炼上。更多的时候,他会独自立于后宫那株与王氏共同栽种的海棠树下,或是静坐在御书房内,对着舆图,长久地沉默。华山之巅的论武,段思平的“六脉神剑”,逍遥子的“凌波微步”,那些曾让他心潮澎湃、仿佛触摸到武道新天地的感悟,如今在心头泛起时,却总与王氏苍白的面容、冰凉的指尖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武道至高,可能敌生死?霸业宏图,可能慰孤寂?这些问题如同鬼魅,在他最不经意时悄然浮现。
然而,赵匡胤终究是赵匡胤。是那个从夹马营中走出,于乱世烽火里一刀一枪搏杀出赫赫威名,最终黄袍加身的开国雄主。深入骨髓的悲痛与迷茫,并未将他击垮,反而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铁,在持续的灼烧中,催生出一种更为沉静、也更为决绝的力量。那力量不再仅仅是开疆拓土的狂热,更夹杂了一份仿佛要挣脱什么、证明什么的冷硬意志。
这一日,朔风渐起,卷走了庭前最后几片枯叶。御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赵匡胤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枢密使曹彬、宰相赵普,以及他最为倚重的大将潘美。巨大的舆图在御案上铺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舆图的右下角——岭南,南汉之地。
“陛下,”赵普察言观色,已知帝心所向,他指着舆图,声音沉稳,“自平荆湖、灭后蜀以来,天下诸国,唯余南汉、南唐、吴越、北汉及幽云之地。南汉主刘鋹,昏聩暴虐,宠信宦官宫女,朝政糜烂,民不聊生。其国虽僻处岭表,有山川之险,然民心离散,军备废弛。且其屡次侵扰我朝边境,劫掠商旅,此獠不除,南方难靖,亦损我大宋天威。”
曹彬亦上前一步,他更侧重于军事:“陛下,岭南地形复杂,多山瘴疠,是其屏障。然我朝经荆湖之役,已控湘水上游,可由潭州(今长沙)南下,经郴州,直逼南汉北境门户。另可遣一军自贺州东进,牵制其兵力。南汉军以象兵、舟师称雄岭南,然其战法陈旧,将领多无能之辈。我朝禁军历经战阵,士气正旺,只要筹备得当,克服地理之弊,破之必矣。”
潘美立于侧,身形挺拔如松,面色沉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舆图上的每一处关隘、河流走向,并未急于发言,显然已在心中推演攻伐路线。
赵匡胤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位股肱之臣,最后定格在舆图上那片代表南汉的区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边缘轻轻敲击,那节奏缓慢而有力。王氏病逝带来的空洞与寒意,似乎在面对这熟悉的天下棋局时,被暂时驱散了一些。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酣畅淋漓、奠定一统基业的胜利,来填补那份空虚,来证明他手中的力量,至少还能主宰这尘世的疆土与秩序。
更重要的是,一个此前或许模糊,如今却日渐清晰的念头,在他心底盘旋:四海归一,天下承平,或许不仅仅是为赵氏江山,为他胸中的抱负,也是在为自己……了却一桩最大的尘缘,卸下一副最重的担子。段思平能抛却帝位追寻武道,自己呢?这个念头如今想起,少了几分不切实际的飘渺,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可能。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先打造一个稳固的、不再需要他时刻以铁腕与征战去维持的天下。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层寂寥被一种久违的、更为深邃锐利的光芒刺破,如同乌云裂开缝隙透出的阳光,虽不似以往炽烈,却更具穿透力。
“潘美。”赵匡胤的声音在安静的御书房内响起,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不容置疑。
“臣在!”潘美肃然抱拳。
“朕命你为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统领潭、朗等十州兵,筹备南征事宜。”赵匡胤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粮秣军械,枢密院会同三司,即日着手,务必充足。岭南瘴疠,着太医署及随军医官,广备药物,详定防疫章程。南汉水师、象兵,有何应对之策,你要与曹彬、还有熟悉岭南情形的将领,细细议定方略。”
“臣,遵旨!”潘美沉声应诺,眼中战意升腾。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征伐,更是官家在经历丧痛后,重新凝聚意志、指向天下的剑锋。
赵普与曹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振奋。他们感受到了官家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以往的气息,那是一种将巨大悲痛内敛、转化为冰冷决断力的可怕状态。
赵匡胤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让带着寒意的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望着阴沉的天空,缓缓道:“刘鋹无道,天命已厌。我师南下,非为黩武,实乃解民倒悬,混一舆图。此战,务求全功,勿恃其偏远而轻视,勿虑其险阻而生畏。准备务必万全,不动则已,动则必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
他的话语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剑,已指向南汉。这既是为大宋扫平南疆的战略之举,又何尝不是赵匡胤在个人命运的悲恸与迷茫中,为自己,也为这个帝国,寻找的一个坚实而有力的支点?那份对武道巅峰、对超脱生死的朦胧向往,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尚未破土,却因这现实的抉择与力量的凝聚,悄无声息地汲取着养分。南征的筹备,在帝王的意志下,开始紧锣密鼓地运转起来,战争的阴云,缓缓向岭南大地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