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春日,依旧是那般烟雨迷蒙,画舫凌波,舞袖翻飞。秦淮河畔的丝竹管弦之声,似乎比往年更加旖旎,更加急促,仿佛要在那无形的阴霾彻底笼罩之前,榨干最后一丝繁华。然而,在这片被文人墨客赞誉为“梦里江南”的景致深处,南唐皇宫——如今已改称“江南国主”府邸的宫苑中,却弥漫着一种与这明媚春光格格不入的、深入骨髓的压抑与哀愁。
国主李煜,一身宽松的常服,独自坐在澄心堂的书案前。案上摊着上好的澄心堂纸,墨已研好,笔搁在一旁,他却久久未能落笔。他的目光越过轩窗,望向北方,那里是汴梁的方向,是赵匡胤虎踞龙盘之地。北伐辽国虽未竟全功,但宋军展现出的强悍战力,以及赵匡胤那愈发稳固的权位,如同一块巨大的、不断逼近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他下意识地低吟着,这是他曾祖父开创的基业,传到他手中,却已摇摇欲坠。去国号,称“江南国主”,自贬仪制,这一切屈辱的举措,非但未能换来北方的宽容,反而像是印证了自身的软弱,助长了宋廷的气焰。他仿佛能听到汴梁朝堂上,那些宋臣议论如何最终收取江南的窃窃私语;仿佛能看到长江北岸,宋军战船正在日夜不停地打造、操练。
一种巨大的、无力回天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试图振作,也曾召集臣工商议防御之策,但每当看到那些或惶恐、或麻木、或别有心思的面孔,听到那些空洞无物的“固守天险”、“以待天时”的论调,他心中刚燃起的一点火苗,便迅速熄灭了。他知道,南唐的筋骨,早已在长期的偏安和内部的倾轧中酥软,如何能抵挡得住北方那挟统一之势而来的虎狼之师?
现实的沉重令人窒息,他只能逃,逃向他唯一能够掌控和获得慰藉的领域——词章与声色。
于是,宫廷之中的宴饮愈发频繁,笙歌彻夜不休。他命乐师谱写新的、更加柔靡的曲调,让宫娥演练更加曼妙的舞蹈。他亲自填词,字句愈发精丽,情致愈发婉转,然而在那秾艳的词藻之下,流淌着的却是难以排遣的忧伤与对美好易逝的深切哀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新填的词句,借由歌女柔婉凄迷的嗓音唱出,在灯火辉煌的宫殿中回荡。李煜坐于席间,手持金杯,眼神迷离地望着堂下旋转的舞袖,听着那哀婉的旋律,仿佛沉醉其中。唯有在他偶尔停下酒杯,目光失神地望向虚空时,才能捕捉到那深藏于眼底的、并非因酒而生的痛苦与茫然。
他沉溺于与大周后(周娥皇)的琴瑟和鸣,两人的感情在末世将至的阴影中,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炽烈与缠绵。他们一同研读词章,切磋音律,在艺术的象牙塔中构筑一个暂时的避风港。大周后敏锐地感受到了夫君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惊惧与哀伤,她能做的,便是以更多的柔情与才情去抚慰,但这抚慰本身,也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凉。
朝政?能拖则拖,能敷衍便敷衍。他将更多的事务交给了那些他认为“老成持重”的大臣,自己则躲进了深宫的内苑。奏报江北军情的文书,他常常草草览过,便搁置一旁,仿佛不去看,那威胁就不存在一般。只有在某些无法回避的时刻,比如宋使前来,措辞严厉地催促某事,或是边境传来宋军异动的确切消息,他才会从醉生梦死中短暂惊醒,陷入一阵更深的恐慌和无力之中,随后,便是更加放纵的宴饮和更加哀婉的词作,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金陵城的春日繁华,仿佛是一层精心涂抹的胭脂,试图掩盖底下日渐苍白衰败的容颜。宫墙之外,或许仍有百姓在为了生计奔波,商贾在从事着贸易,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已然渗透到这座六朝金粉之地的每一个角落。敏感的文人开始写下隐晦感叹时局的诗文,有识之士在私下里忧心忡忡,而更多的人,则在国主那哀婉词章和宫廷不绝的笙歌中,麻木地等待着那未知的、却似乎又不可避免的命运。
李煜,这位被命运推上王座的天才词人,以其惊人的艺术敏感,早已提前奏响了一曲亡国的哀歌。他在这哀歌中沉溺、挣扎,用最美的文字和最旖旎的声色,为自己,也为这个即将落幕的江南故国,编织着一场华丽而悲伤的梦境。唯有在梦的间隙,那北方的战鼓声,才会如同惊雷般,隐隐传入他的耳中,让他悚然惊醒,复又陷入更深的迷醉与哀愁。这哀歌,无人能解,也无人能止,只在金陵的春深之处,幽幽地回荡着,预示着最终的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