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七年,正月初三,暮色渐合。
北风卷着愈发密集的雪沫,掠过黄河沿岸枯寂的平原,发出凄厉的呼啸。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一座名为陈桥的古老驿站,连同其周边骤然涌现的、如同钢铁丛林般的连绵军营,成为了此刻天下瞩目的焦点。
旌旗蔽空,营垒森严。数万后周精锐,以殿前司兵马为核心,已然在此安营扎寨。粗大的原木栅栏环环相扣,深深的壕沟已然挖就,鹿角拒马层层布设,巡逻的骑兵小队如同幽灵般在营地边缘游弋,马蹄踏过覆着薄雪的地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回响。中军大帐矗立于营地中央,帐顶那面象征殿前都点检权威的旗帜,在风雪中猎猎狂舞,如同一条躁动不安的玄色巨龙。
然而,这片看似秩序井然的军营,其内部涌动的,却是一种近乎沸腾的、被极力压抑的躁动。普通的士卒们,虽然依旧执行着军令,巡逻、站岗、喂马、擦拭兵器,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却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兴奋与紧张。篝火旁,低声的交谈不再是关于家乡琐事或战场见闻,而是压得极低的、关于“点检”、“天命”、“新朝”的词汇。一股无形的、灼热的气流在士兵们之间传递,让这严寒的冬夜,仿佛都变得燥热起来。就连营中的战马,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偶尔发出不安的嘶鸣,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
陈桥驿那破旧的驿丞署早已被征用,此刻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低级军官们进出频繁,传递着各种命令与信息,气氛比外面的军营更加凝重。而更远处,那些随军而来的、负责辎重粮草的文吏和民夫营地,则相对平静,但也不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者,恐慌与好奇交织。
在这片由数万大军构成的庞大气场之外,陈桥驿周围的黑暗与风雪中,还潜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暗流。
几里外的一座荒废土窑内,几名穿着破旧羊皮袄、看似寻常牧羊人的汉子,正围着微弱的火堆,目光却锐利地透过窑洞的缝隙,死死盯着远处军营的灯火。他们是辽国南院大王萧挞凛派出的精锐探马,奉命近距离观察这支军队的动向,尤其是中军大帐的异动。
通往汴梁的官道旁,一家因大军驻扎而生意陡然兴隆起来的简陋酒肆里,南腔北调的客商、脚夫混杂其中。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默默饮酒的灰衣人,耳朵却微微颤动,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丝关于“赵点检”、“军中传言”的零星碎语。他是慕容家埋得极深的钉子,在“蛰龙”令下,他不敢妄动,却必须将最真实的情报传回。
甚至在某些辎重车辆的阴影里,或是随军医官的帐篷角落,也可能藏着西域毒宗悄然布下的耳目,他们如同暗处的毒蛇,收敛了毒牙,只是冰冷地观察着,记录着任何可能与“碎脉散”事件后续相关的蛛丝马迹。
更遥远的黑暗中,或许还有来自吐蕃的僧人,来自吴越、南唐的细作,来自各地心怀异志的节度使的探子……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或贪婪或警惕,都跨越了千山万水,聚焦于此地。
风雪之夜,陈桥驿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后周王朝最后的精锐、改天换地的野心、各方势力的算计、以及无数人的命运,都强行吸纳、搅动于此。军营内是压抑的沸腾与期盼,军营外是无声的窥探与谋划。忠诚与背叛,机遇与风险,荣耀与毁灭,种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此处碰撞、交织、发酵。
中军大帐内,赵匡胤做出了承担一切的决心;帐外,石守信等将领摩拳擦掌,群情激昂;更外围,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历史的巨轮,其沉重的轴承似乎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即将在这里,完成一次关键的转向。
没有人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决定天下归属的、石破天惊的一刻,正在这风雪交加的陈桥驿,伴随着士兵们躁动的心跳、将领们灼热的目光、以及黑暗中无数势力的窥伺,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风更狂,雪更急。陈桥驿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港湾,而港湾之外,是即将席卷整个时代的、无法抗拒的洪流。第三卷那波澜壮阔、帝业初开的巨大序幕,其所有的引线,都已在此地,悄然汇聚,并于这北风呼啸声中,被一寸寸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