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六年,夏六月,癸巳。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仿佛无尽的墨汁浸透了汴梁城的每一寸砖瓦,每一片屋鳞。皇城之内,那持续了数日的压抑与悲戚,在这一刻凝聚到了极致,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寝殿内,烛火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光芒变得摇曳而黯淡。御榻之上,柴荣的呼吸已然微弱到几不可闻,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扯着千钧重物,胸膛的起伏缓慢得令人心焦。他的面容彻底失去了生命的色泽,如同一张被岁月风干、又被病痛揉皱的古纸,只有那深陷的眼窝中,偶尔还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属于帝王最后的不甘与牵挂。
符皇后早已哭干了眼泪,只是死死攥着丈夫那只枯瘦如柴、冰凉彻骨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热度传递过去。年幼的梁王柴宗训被乳母紧紧抱在怀中,孩子似乎被这死寂般的氛围吓住了,连呜咽都不敢发出,只用一双纯净却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望着榻上那陌生的、即将永远离去的父亲。
宰相范质、王溥,以及几位重臣,屏息凝神地跪在榻前不远处,他们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躯因极力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如同泥塑木雕。
殿外,赵匡胤按剑而立,甲胄在稀薄的晨曦微光中泛着冷硬的色泽。他一夜未眠,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的敏锐状态。他不仅能听到殿内那细微到极致的生命流逝的声音,更能感受到整座皇城,乃至整座汴梁城,那无数道或明或暗、或期盼或恐惧的视线,正聚焦于此。他布下的最后防线,如同拉满的弓弦,在这至暗时刻,绷紧到了极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当天边第一缕微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试图驱散黑暗时,御榻之上,柴荣那持续了许久的、艰难而断续的呼吸声,猛地一滞。
随即,是一声悠长、缓慢、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力气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包含着太多的未尽之志,太多的不甘与无奈,还有对身后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最后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叹息声袅袅散去。
寝殿内,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陛下……陛下……驾崩了!”
侍立在榻边的一位老太监,用颤抖到几乎变调的声音,发出了这声宣告。声音不大,却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也炸响在了后周王朝的命运转折点上。
“陛下!”
符皇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扑倒在榻上,终于彻底崩溃。柴宗训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范质、王溥等重臣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泪水瞬间涌出,重重叩首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悲声哽咽:“臣等……恭送陛下!”
殿外,赵匡胤闭上了眼睛,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有对一位雄主逝去的真切悲痛,有对知遇之恩的感激与愧疚,更有一种时代重担骤然压下的沉重,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关于未来的悸动。
他深吸了一口黎明前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刻。
几乎是同时,皇城钟楼之上,那口代表着国丧的巨钟,被撞响了。
“咚——”
“咚——”
“咚——”
沉重、缓慢、悲凉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了皇城的高墙,向着整个汴梁城扩散开去。钟声所到之处,万物肃杀。街巷间的零星行人停下了脚步,坊市间的商户停止了叫卖,民居内的百姓推开了窗户……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钟声意味着什么。
那颗曾经照耀后周、一度让中原大地看到统一希望的星辰,陨落了。
不多时,皇宫正门缓缓打开,宣谕使者策马奔出,将柴荣驾崩、梁王柴宗训即皇帝位的消息,昭告天下。白色的幡幔开始从皇城内外悬挂起来,如同骤然降下的一场大雪,覆盖了往日的朱红与金黄,整个汴梁城,迅速被一片哀悼的素白所笼罩。
哭声开始从皇宫内蔓延出来,先是压抑的,继而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了举国悲恸的浪潮。文武百官,无论真心假意,皆需换上丧服,入宫哭临。市井百姓,也纷纷设起香案,自发悼念这位虽然在位不长,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的皇帝。
在这片弥漫天地的悲声与素白之中,年仅七岁的柴宗训,在符太后的携扶下,于灵前仓促即位,改元“显德”(沿用先帝年号,历史上实为次年改元“显德”七年,此处可略作艺术处理或明确后续改元)。他穿着那身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龙袍,坐在冰冷的龙椅上,面对着下方黑压压跪倒一片、哭声震天的人群,小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手。
一个属于柴荣的时代,随着这黎明的钟声,彻底落幕。而一个主少国疑、充满了无限变数和未知风险的新时代,就在这举国的哀悼与一个孩童无助的眼神中,悄然拉开了它沉重的大幕。权力的天平,已经开始无声地倾斜,暗流汹涌的表面,是举国一致的悲声,而悲声之下,是即将决定未来百年中原气运的、惊心动魄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