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外,十里处有一片依山傍水的竹林,僻静清幽,远离官道喧嚣。时值盛夏,竹影婆娑,凉风习习,与城内日益紧张压抑的氛围判若两个世界。夜色初降,一弯新月挂上林梢,洒下清冷光辉。
竹林深处,一方天然形成的青石平台之上,三人围坐。石台上摆放着一壶粗茶,三只陶碗,再无他物。
赵匡胤已褪去戎装,换了一身深色常服,但眉宇间的肃杀与久居人上的威仪却难以完全掩去。他端坐石凳,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只是偶尔望向汴梁城方向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段思平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神色平和,仿佛超脱于尘世纷扰之外,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也映照着对时局的思量。他缓缓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逍遥子则最为洒脱,青袍道冠,手持一截翠竹随意把玩,脸上带着惯有的淡然笑容,仿佛世间万事皆不足萦怀,然而其眼神开阖之间,智慧的光芒流转,仿佛能洞穿迷雾,直指本源。
“二位兄长久违了。”赵匡胤率先开口,声音打破了林间的寂静,“北伐功败垂成,匡胤心中实有不甘,更忧心如今朝局……陛下他……”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逍遥子将斟好的茶推至赵匡胤面前,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通透:“赵兄弟不甘,是因其志在北疆,心系故土。然则,天地运行,自有其轨,非人力可强求。柴荣陛下确是少有的雄主,锐意进取,志在混一,此乃中原之幸。然则……”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赵匡胤与段思平,变得深邃起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陛下过于刚猛,事必躬亲,连年征战,励精图治,已然耗尽了心神元气。此次北伐,更是将最后一份心力也投入其中,如今油尽灯枯,实乃定数。”
他端起陶碗,轻呷一口清茶,继续道:“如今陛下沉疴难起,太子年幼,此所谓‘主少国疑’。纵观史册,凡遇此等局面,鲜有不起波澜者。朝中文武,各有心思;四方节镇,难免异动。看似平静的汴梁城下,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一场关乎国本,乃至天下归属的巨大变局,已然近在眼前。”
段思平微微颔首,接口道:“逍遥兄所言不差。我虽远离朝堂,但近日于市井江湖之间,亦感受到风雨欲来之势。慕容世家动作频频,其心叵测;厉百川的毒宗门人亦更加活跃,似欲趁乱牟利。更有诸多宵小之辈,如同嗅到腐肉的豺狼,蠢蠢欲动。朝廷中枢一旦不稳,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必会兴风作浪。”
赵匡胤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逍遥子和段思平的分析,与他这些时日的观察和担忧不谋而合,甚至更为深刻透彻。他沉声道:“二位兄长洞察秋毫。如今朝中,范质等相公竭力维持,然文臣心思各异;禁军之中,张永德、李重进等将领资历深厚,亦非易与之辈。匡胤虽得陛下信重,新立微功,然则树大招风,如今身处漩涡中心,一举一动,皆需慎之又慎。”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逍遥子:“逍遥兄既言变局将至,不知……这变局,将走向何方?匡胤又当如何自处?”
逍遥子放下竹枝,目光仿佛穿透了密林的遮挡,望向那无尽夜空中的星河流转。“大势如潮,顺之者昌。柴荣若在,以其威望能力,或可压制各方,延续国祚,甚至完成一统大业。然天不假年,此势已断。未来走势,无非几种。”
他屈指细数:“其一,幼主登基,权臣辅政,若能平衡各方,或可维持一段时间的稳定,但内耗难免,北伐之功恐将付诸东流,契丹必卷土重来。其二,宗室或有威望之大将趁机而起,取幼主而代之,若能迅速稳定局势,或可避免更大动荡,然则难免背负篡逆之名,且能否服众,犹未可知。其三……”
他顿了顿,没有明说,但赵匡胤和段思平都明白那未竟之语——那便是天下再次分崩离析,陷入更大的战乱。
“至于赵兄弟你,”逍遥子将目光收回,落在赵匡胤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如今手握重兵,声望正隆,更兼有段兄这等挚友,可谓得天时、据地利,更在人和上亦有根基。身处变局,避无可避。是随波逐流,静观其变?还是……顺势而为,在这滔天巨浪中,争一争那掌舵之位?”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赵匡胤心中炸响。虽然他自己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过类似的野望,但被逍遥子如此直白地点破,仍让他心神剧震。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段思平在一旁平静地补充道:“匡胤,无论你作何选择,需牢记本心。权力固然诱人,然则责任更为重大。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此志不可或忘。无论未来如何,我与逍遥兄,皆会在你需要之时,助你一臂之力。”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持。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林中清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他看向眼前两位亦师亦友的奇人,一位洞察天机,指明方向;一位武功盖世,坚定支持。他心中的迷茫与犹豫,在这一刻似乎消散了许多。
他没有立即回答逍遥子的问题,而是端起那碗早已微凉的粗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却让他头脑愈发清醒。
“多谢二位兄长点拨。”他放下陶碗,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前程漫漫,变数无穷。匡胤自知才疏学浅,然既蒙陛下信重,又得二位兄长扶持,必当恪尽职守,以安社稷、定天下为己任。至于未来……但行前路,无问西东,但求无愧于心,不负将士,不负百姓!”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这静谧的竹林中回荡。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那眼神中的坚定与决断,已然说明了一切。
逍遥子与段思平相视一笑,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夜风穿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决定未来天下走势的密谈,奏响序曲。新月清辉之下,三位当世顶尖人物的身影,与这幽暗的竹林融为一体,沉静而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