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桥关内,昔日辽军囤积粮草军械的库房已被周军接管,关墙上飘扬的赤色周旗在夏日的热风中显得有气无力。自柴荣病倒,已然过去半月有余。这半月间,北伐大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数十万将士困守于瓦桥关及以南新收复的几座州郡之内,锐气在等待与焦灼中悄然消磨。
御帐之内,药石的气味终日不散,浓重得几乎盖过了关内本身的尘土与血腥气。柴荣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沉重。最初几日,他尚能勉强倚在榻上,听取范质、王溥等重臣的简要汇报,对军国大事做出一些模糊的指示,声音虽虚弱,帝王的威严犹存。但随后,高烧反复不退,咳嗽愈发剧烈,痰中带血的情况也愈加频繁,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眶深陷,面色蜡黄。多数时候,他都处于昏睡状态,即便醒来,眼神也常常涣散无力,难以长时间集中精神处理政务。
御医们束手无策,私下里对范质等重臣的询问,只能摇头叹息,言语间已透出不祥之意:“陛下此疾,乃沉疴痼疾,积年劳累,如油尽灯枯,非药石所能速效……如今,唯有静养,或许……或许能盼得一丝转机。”
“转机……”范质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帐内龙榻上那道日渐孱弱的身影,心中一片冰凉。他深知,陛下这病,怕是难了。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此刻大军悬于境外,强敌环伺。
这期间,赵匡胤数次请求入帐探视,均被内侍以“陛下需要静养”为由婉拒。他只能与其他高级将领一样,每日在御帐外肃立片刻,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压抑咳嗽声,心情愈发沉重。他站在瓦桥关的北门城楼上,极目远眺,幽州方向的地平线清晰可见,那里本该是他和麾下儿郎们策马扬鞭、建立不世功业的下一个目标。如今,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天堑。
“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啊!”他重重一掌拍在冰冷的垛口上,坚硬的青砖似乎都微微震颤。他想起攻克瓦桥关时将士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想起自己立下的“饮马幽州”的誓言,想起段思平曾警示的辽国乃心腹大患……一切的一切,都在陛下倒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这种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却被迫放弃的憋屈与遗憾,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不仅是他,军中诸多将领,如李重进、张永德、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也都心有戚戚。他们私下聚在一起,谈及北伐局势,无不扼腕叹息。
“眼看就能直捣幽州,却……”李重进一拳砸在案几上,满脸的不甘。
“陛下龙体要紧,只是……只是这战机……”张永德摇头叹息。
石守信、王审琦等赵匡胤的心腹更是沉默居多,但眼神中的惋惜与焦灼却掩饰不住。全军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壮志未酬的压抑氛围。
终于,这一日,柴荣在短暂的清醒时刻,召见了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位宰相以及赵匡胤、李重进等核心将领。御帐内,药味扑鼻,柴荣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面容枯槁,唯有那双眼睛,在扫过众臣时,依旧残留着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却也难掩深处的疲惫与……一丝不甘。
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朕之疾,恐非旦夕可愈。大军……悬于外,非……非国家之福。幽州……虽咫尺之遥,然天意……如此,不可……强求。”
他喘息了片刻,积蓄着力量,继续道:“传……传朕旨意……北伐诸军……即日……班师……回朝。瓦桥关及……已复州郡,留……留精兵良将镇守,不可……使胡虏再窥……”
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几乎难以听清。
“陛下!”赵匡胤猛地抬头,虎目含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柴荣用眼神制止了。那眼神中,有无奈,有遗憾,也有对他,对所有将士的抚慰与……托付。
“臣……遵旨!”范质率先跪伏在地,声音哽咽。王溥、魏仁浦及众将也随之跪下,齐声领命,帐内一片悲壮肃穆。
皇帝的旨意迅速传达全军。尽管早有预料,但当班师的命令正式下达时,军营中依旧一片哗然,随即被一种巨大的失落与沉寂所取代。许多士卒望着北方,默默垂泪,他们中的许多人,家乡就在幽云之地,本以为此次能随王师光复故土,与失散的亲人团聚……
撤退并非溃逃,而是在范质等人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大军分批南撤,赵匡胤所部奉命断后。他站在瓦桥关的关门下,看着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却不得不放弃的雄关,看着麾下儿郎们沉默而有序地列队南行,心中五味杂陈。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北方。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满是战争创伤的关道上。英雄扼腕,莫过于此。一场本可载入史册、光耀千古的北伐,因君主的骤然病重而功亏一篑。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奋战,所有的期望,最终都化作了南归路上沉重的脚步和无声的叹息。
大军如长龙般蜿蜒南去,卷起的尘土弥漫在夏末的空气里,带着一股悲凉的味道。北疆的天空,依旧高远,但曾经那直冲云霄的锐气与战意,却已随着皇帝的病榻和南撤的军队,悄然消散。只剩下瓦桥关依旧矗立,以及关北那片暂时恢复了平静、却暗流依旧汹涌的幽云大地。赵匡胤知道,他还会再回来,但那时,天下局势,却不知又是何等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