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的喧嚣与喜庆随着夜色渐深而慢慢沉淀下去。大婚的欢宴已散,红色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巡逻兵士沉默而警惕的身影。赵匡胤将微醺的宾客们一一送走,安排妥当营中防务后,并未立即返回新婚的营帐,而是信步走向营地边缘一处较为僻静的土坡。
坡上,一个青衫人影早已负手而立,仰望着北方深邃的星空,正是段思平。夜风拂动他的衣袂,背影在星空下显得格外孤高与超然。
赵匡胤走到他身边,并未立即开口,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繁星闪烁的北方天际。那里,是契丹铁骑驰骋的草原,是幽云十六州故地,也是后周君臣心头一根坚硬的刺。
“段老,”良久,赵匡胤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更多的却是清醒的凝重,“今日之喜,恍若梦中。然则,这乱世烽火,恐怕容不得我等多做沉湎。”
段思平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转而看向赵匡胤,眼中带着一丝赞许。这位小兄弟并未被眼前的温情与荣耀冲昏头脑,依旧保持着对时局的敏锐。“匡胤,你能如此想,甚好。家国天下,个人情爱固然珍贵,然肩头重任,亦不可或忘。”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你如今深得柴荣信任,手握重兵,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立于风口浪尖。放眼当今局势,南唐、后蜀等割据政权,虽负隅顽抗,然其国主庸碌,君臣离心,苟延残喘而已,假以时日,必为周室所并。真正的腹心之患,不在江南巴蜀,而在北方。”
赵匡胤神色一凛:“段老是指……契丹?”
“不错。”段思平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黑夜,看到那秣马厉兵的辽国,“契丹立国已久,制度渐备,兵强马壮,其势非南方诸国可比。尤其那南院大王萧挞凛,乃一代枭雄,不仅武功高强,更深谙兵法,治军有方,绝非易与之辈。我此前北游,曾与其有一面之缘,论武论道,知其雄心勃勃,对中原沃土觊觎已久。”
他回想起木叶山寒渊旁与萧挞凛的交谈,那位契丹英雄对力量的追求与对南朝的了解,都让他印象深刻。“辽国铁骑,来去如风,野战难敌。更兼其占据幽云十六州,俯瞰中原,进可攻,退可守,占尽地利。柴荣虽有雄才,欲图北伐,然则……”段思平轻轻摇头,“辽国国力正盛,绝非旦夕可图。若处理不当,非但不能收复故土,反可能引来倾国之祸,重蹈前晋覆辙。”
赵匡胤听得心潮起伏,他久在军中,自然深知契丹之患,但从未有人如段思平这般,从更高的格局、更深的层次剖析其威胁。他沉声道:“段老所言极是。北伐契丹,收复燕云,乃陛下夙愿,亦是我等武人职责。然则,确需谨慎谋划,积蓄国力,等待时机。”
“时机固然重要,然内患不除,何以御外?”段思平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意,“匡胤,你需极度警惕一人——慕容龙城。”
赵匡胤眼中寒光一闪:“慕容世家?此次刺杀,虽无实证,但其嫌疑最大!”
“并非仅仅此次刺杀。”段思平道,“慕容氏世代以复辟大燕为志,其心不死,其志不堕。慕容龙城此人,武功智计皆为上上之选,更善于隐忍,精于布局。他就像一条潜藏在阴影中的毒蛇,不会与你正面交锋,却会在你与强敌搏杀之时,于你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出致命一击。他可以利用厉百川之毒扰乱你的后方,可以勾结契丹引狼入室,可以挑拨离间分化你的内部……为了复国,他无所不用其极。”
段思平看着赵匡胤,目光深邃:“你如今声望日隆,又得柴荣信重,已成为慕容龙城实现其野心的最大障碍之一。他此次刺杀失败,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会更加隐秘,更加狠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仅要应对前方的契丹铁骑,更要时刻提防来自背后、来自内部的冷箭。”
夜风渐凉,吹得坡下的草丛簌簌作响。赵匡胤默然不语,段思平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他的心头。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巨大的棋局,北方是磨刀霍霍的契丹巨兽,阴影处是伺机而动的慕容毒蛇,而他自己,正站在棋局的关键位置,进退之间,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与天下的走向。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过。他看向段思平,由衷地说道:“段老一席话,如同暮鼓晨钟,令匡胤豁然开朗。以往只知冲锋陷阵,却未曾如此清晰地看清这天下大势与暗流汹涌。辽国乃心腹之患,慕容龙城乃肘腋之疾,二者皆不可不防。”
段思平微微颔首:“你能明白就好。为将者,勇武固然重要,但眼界、格局、心术,更为关键。日后行事,需多思量,既要能挥拳向北,亦要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赵匡胤重重抱拳:“匡胤谨记段老教诲!”
段思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你有你的机缘与命数,只需坚守本心,砥砺前行即可。我此番东归,见你安好,又已成家立业,心中甚慰。天下之路漫长,你且行且珍重。”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飘然下坡,青衫身影很快融入军营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匡胤独自留在坡上,望着段思平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北方那无尽的黑暗,心中波澜起伏。段思平的警示,如同在他心中点亮了一盏灯,照亮了前路的坎坷与危险,也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未来的方向与责任。乱世争雄,绝非易事,但他赵匡胤,已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夜色深沉,星光黯淡,唯有营中巡逻的火把,如同不屈的意志,在黑暗中执着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