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秋意总带着几分肃杀,演武场的黄土被马蹄踏得翻卷,混着汗水的咸涩味在风中弥漫。赵匡胤握着长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长棍劈断对手的长枪时,溅起的木屑擦过脸颊,带着刺痛——这已是他今日放倒的第十七个对手,而日头才刚过晌午。
“赵都虞候的功夫,越发精进了!”场边传来喝彩声,是同袍们熟悉的调笑,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敬畏。谁都看得出,自龙门渡回来后,这位年轻的将领像是换了个人,不仅棍法愈发凌厉,连性子都沉了许多,眉宇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匡胤收了长棍,任由亲兵递上汗巾,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演武场角落的老槐树上。那里挂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段思平给的清毒草药,还有逍遥子那卷写满兵策的杂记。昨夜他又翻了半宿,上面“顺势而为”四个字的批注,墨迹已被指尖摩挲得发浅。
“在想什么?”柴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笑意。这位未来的周世宗此刻还只是后汉的将军,一身玄甲未卸,甲片上的寒光映着他锐利的眼。
赵匡胤转身行礼,将短斧递给亲兵:“在想龙门渡的事。”
“哦?”柴荣挑眉,走到场边的石凳上坐下,“厉百川那老毒物虽没抓住,但能保住黄河下游的百姓,已是大功。怎么,还在琢磨那两位奇人?”
“是。”赵匡胤老实点头,“段兄的一阳指,看似轻描淡写,却能精准克制毒功;逍遥子先生更神,一掌便破了厉百川的毒罡。末将以前总觉得,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千军万马,现在才知道……”
他顿了顿,想起那夜黄河岸边,段思平说“功夫是为了照亮寸土”,逍遥子谈“顺势而为”,忽然觉得以往对“强”的理解,实在太过浅薄。
柴荣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笑道:“你呀,以前总想着‘以力破巧’,现在倒学会琢磨门道了。那卷兵策看得怎么样?”
“受益匪浅。”赵匡胤从怀中取出杂记,翻开其中一页,“先生说‘兵者,非止杀伐,更在安人’,这话比军中任何兵书都透彻。”他指着上面关于地形利用的批注,“就像龙门渡那处峡谷,若是硬闯,我们这点人手早就折了,可段兄偏要引着厉百川往窄处去,借着岩壁挡他的毒雾……”
柴荣接过杂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眼中闪过赞许:“能从江湖人身上学东西,是你的本事。不过,”他话锋一转,将杂记还回去,“江湖有江湖的道,军营有军营的规矩。你要学的,是那份‘势’,不是照搬招式。”
赵匡胤点头,心里却想起另一件事。那日在嵩山祭坛外,他和段思平合力打退玄甲兽时,曾问过“武功练到极致能有多强”,段思平当时没直接回答,只说“等你见过更广阔的天地,就懂了”。那时他不懂,现在摸着怀里逍遥子给的兵策,忽然有些明白了——所谓“极致”,或许从不是能杀多少人,而是能护多少人。
暮色降临时,演武场的人渐渐散了。赵匡胤没有回营,反倒往城南的老猎户家走去。那是他先前说的懂驯兽的老人,手里藏着玄甲兽怕的冰髓。推开柴门时,老人正蹲在院里剖兽皮,看到他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赵将军,冰髓给你炼好了。”
瓦罐里的冰髓泛着淡蓝的光,寒气透过陶土渗出来,在秋日里凝成细小的白霜。赵匡胤接过瓦罐,想起段尘说“秋分再探祭坛”,心里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期待——那处藏着“破碎虚空”传说的地方,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这东西邪性,”老人抽着旱烟,烟杆在鞋底磕了磕,“前年我在嵩山采药,见过那些黑毛畜生,爪子能刨开岩石,偏就怕这冰髓。听说山里还有更大的,能吞月亮呢……”
赵匡胤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老人说的是传言,却忍不住想起逍遥子提过的“界壁”,想起段尘望着嵩山方向时,眼里复杂的光。或许那些看似荒诞的传说,真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真相。
回营的路上,夜色已浓,邺城的街巷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夜士兵的甲叶声偶尔响起。赵匡胤走在石板路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以前他只想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护着身边的弟兄;现在却想着,要怎样才能让这乱世真正平息,让像阿萝那样的姑娘不必背井离乡,让段思平、逍遥子这样的奇人,不必再为守护一寸土地而拼尽全力。
路过粮铺时,看到老板正往门板上贴“新米到”的告示,几个孩童在街角追逐,笑声清脆。赵匡胤站在暗处看了会儿,忽然握紧了怀里的冰髓瓦罐。他想起段思平说“等你到了开封,我定去叨扰”,想起逍遥子那句“后会有期”,心里忽然有了个清晰的念头——结束这藩镇割据的乱局,不仅是为了弟兄,为了柴荣的信任,更是为了让这些寻常百姓,能安稳地过好每个秋天。
回到营房时,亲兵已备好了晚饭,粗瓷碗里的粟米饭冒着热气。赵匡胤坐下扒了两口,目光落在桌角的兵策上,忽然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天下归一”四个字。字迹还带着少年人的凌厉,却比以往多了几分沉稳。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字迹上,泛着淡淡的银辉。赵匡胤知道,这条路比打败十个厉百川都难,要面对的不仅是刀兵,还有人心,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可就像段思平说的“哪怕只能照亮一寸地方”,哪怕逍遥子道“顺势而为”,总得有人先迈出步子。
他又想起嵩山祭坛外的玄甲兽,想起段思平的一阳指,忽然觉得,所谓“武道更高境界”,或许不只是能打赢更厉害的对手,而是能在该出手时,有足够的力量护住想护的人;在该隐忍时,有足够的定力等待时机。就像此刻,他握着冰髓的手很稳,心里的信念更稳。
夜渐深,营房里的烛火还亮着,映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桌上的兵策翻开着,“顺势而为”四个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谁也不知道,这个后汉军营里的年轻将领,心里已埋下了两颗种子——一颗是结束乱世的雄心,一颗是对武道真谛的向往。而这两颗种子,终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在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
演武场的老槐树下,布包里的草药还带着淡淡的苦味,像是在提醒着那段龙门渡的记忆。而赵匡胤知道,无论未来走向何方,那段黄河岸边的相遇,那些关于守护与顺势的道理,都将陪着他,一步步走向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