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的汴梁城浸在朦胧水汽里,朱雀门巍峨的阙楼刺破云层,琉璃瓦上垂落的水珠折射着熹微晨光。赵匡胤跟着亲兵队踏过青石板路,马蹄声惊起檐角蹲守的灰鸽,扑棱棱掠过鳞次栉比的屋脊。街道两侧商铺林立,绸缎庄前的彩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隔壁酒肆飘来蒸羊羔的香气,混着药铺熬制的苦汤药味,构成独特的都城气息。
“这便是汴梁?”韩令坤勒住缰绳东张西望,目光掠过飞檐斗拱上雕刻的螭吻镇兽,那些鎏金鳞片在晨光中泛着冷冽光泽。石守信却盯着道旁蜷缩的流民,妇人怀中婴孩哭声微弱如蚊蚋,枯槁的手抓着半块发霉的饼屑。赵匡胤收紧缰绳,战马不安地刨动蹄子——前方不远处,几个锦衣公子策马狂奔,将挑着担子的货郎撞翻在地,箩筐里的鲜鱼滚落一地,在泥水中徒劳摆尾。
队伍行至州桥时,忽见人群一阵骚动。赵匡胤抬眼望去,只见个衣衫褴褛的老汉被两名泼皮揪住胡须,身旁倒着辆独轮车,车上竹编笼里关着只瑟瑟发抖的猕猴。围观者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直到那老汉挣扎着喊出“各位行行好”时,声音已嘶哑得像破旧的胡琴。赵匡胤翻身下马,铁护腕磕碰出清脆声响:“放开他!”
泼皮转头看见年轻军官,先是一怔,随即怪笑起来:“哪来的愣头青也敢管爷们的事?”话音未落,赵匡胤已抓住其中一人手腕反拧,疼得那人杀猪般嚎叫。另一泼皮刚要掏匕首,却被韩令坤一脚踹中膝窝。石守信早将老汉扶起,拍打着他后背顺气:“老丈莫怕,我们是郭元帅麾下将士。”
老汉抹着泪连声称谢,自述姓侯,本是城南猴戏班主,因战乱散了班子,只剩这只相伴多年的灵猴。赵匡胤打量那猴子,见它虽瘦骨嶙峋,双眼却机灵异常,便解下随身钱袋塞给老汉:“拿去买些粟米罢。”老汉推辞不过,颤巍巍行了个大礼,佝偻着背消失在巷口。
“大哥此举虽善,但在这汴梁城里……”韩令坤欲言又止,目光扫过街对面朱漆大门。那里站着四个戴尖帽的衙役,正对着墙角撒尿的流浪汉挥舞鞭子。赵匡胤望着渐行渐远的老汉背影,忽然想起滏阳城头那些被斩首叛军的头颅,当时觉得快意恩仇不过是少年意气,如今站在这帝王脚下,方知世间苦难远比刀光剑影更沉重。
入夜时分,郭威设宴款待有功将士。酒席摆在节度使衙门后花园,亭台楼阁间挂满灯笼,映得池中锦鲤仿佛游弋在星河之中。赵匡胤却无心欣赏美景,他注意到屏风后隐约可见几个青衣文吏正在誊抄文书,案头堆叠的卷宗足有三尺高。觥筹交错间,邻座的参将醉醺醺提起近日发生的怪事:“昨夜金明池畔发现浮尸,肚皮上刻着血红的‘贪’字……”
宴罢归营途中,赵匡胤刻意绕道夜市。灯笼海照亮整条御街,各家店铺通宵达旦,卖菱角的小贩敲着梆子招揽生意,赌坊门口进出着面带焦灼的赌客。他忽见个跛脚乞丐拄着枣木拐杖穿行人群,身后跟着七八条野狗,每条狗脖子上都系着褪色的红绸。那乞丐走到相国寺门前,竟从破碗底摸出半块炊饼,掰碎了喂给最瘦弱的黄狗。
“此人有些意思。”赵匡胤跟上去搭话,乞丐抬头露出张疤痕纵横的脸,左眼浑浊右眼清明,像是能看透人心。“将军可是笑我这叫花子养狗?”乞丐咧嘴笑出残缺的门牙,“它们可比某些人懂得忠义,昨日还替我赶跑了抢地盘的恶棍。”说话间,最大的黑狗突然冲着暗巷低吼,毛发直立似刺猬。
赵匡胤顺着狗的视线望去,阴影中走出个裹着斗篷的人,腰间鼓囊处露出半截短刃。乞丐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个铜铃摇了三下,刹那间四周窜出十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个个手持打狗棍。那刺客见状不妙,转身欲逃,早被群丐围住。赵匡胤正要出手相助,却见乞丐首领做个手势,众人齐声吆喝着将刺客押往开封府方向。
“在下侯七,道上的兄弟给面子称声‘铁拐侯’。”乞丐抱拳行礼,拐杖顿地发出笃实声响,“方才多谢将军仗义执言,若不是您震慑住那些泼皮,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在州桥躺三天。”赵匡胤摆手谦逊,目光落在他腰间挂着的旧玉佩上,那纹样分明是前朝官宦之家的信物。
两人沿蔡河漫步长谈。侯七说起当年契丹南侵时的惨状,眼中泛起血丝:“那时候我才十岁,眼睁睁看着辽骑烧了我家宅院,爹娘把我塞进水缸才躲过一劫。”他撩起裤腿,小腿上狰狞的烫伤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后来跟着丐帮长老学本事,才算明白这世道,活得像条狗反而能活得长久。”
赵匡胤听他讲述市井生存之道,不时点头若有所思。当听到侯七提及城中各处暗桩布局,甚至能准确说出今夜哪个城门防守薄弱时,心中暗惊:这般人物若肯为己所用,何愁大事不成?但转念想到郭威再三叮嘱不可结党营私,又将涌到嘴边的招揽之言咽了回去。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二人来到虹桥边分手。侯七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相国寺素斋房特制的豆沙糕,将军带着路上充饥。”赵匡胤接过尚存余温的糕点,看着他融入晨雾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看似肮脏的汴梁城,实则藏着无数鲜活跳动的筋骨血脉。
三日后军队开拔前夕,赵匡胤独自登上明德楼俯瞰全城。朝阳将百万间房屋染成金色,皇城宫阙的琉璃瓦闪烁着刺目光芒,而护城河外的茅草棚顶,炊烟正袅袅升起。他握紧栏杆上的石狮雕爪,冰凉触感传来之际,恍惚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铜铃声——侯七带着他的狗群,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未知的远方。
暮春的风裹挟着槐花香拂过城墙,赵匡胤站在垛口凝视着渐渐苏醒的城市。晨钟从大相国寺传来,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护城河,水面荡开的涟漪将倒映的宫阙剪碎成粼粼波光。他摸了摸腰间郭威所赠的牛皮护腕,指尖触到内侧暗藏的银丝软甲,那是主帅特意命工匠打造的防身之物。
“将军为何独自在此?”背后传来轻柔女声。赵匡胤转身,见是个身着黛色襦裙的女子,发髻插着木簪,手中提着竹篮,篮中盛着新鲜艾草。女子自称姓柳,家住城东柳家胡同,每日清晨都会来这里采摘艾草制药。她指着远处青灰色的建筑群:“那些高墙里面住着吃人的妖魔,可墙外的百姓仍在盼着天亮。”
赵匡胤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恰见几辆囚车驶过宣德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车内犯人戴着枷锁,围观百姓指指点点,有人唾骂,有人叹息。柳氏轻声道:“上个月这儿还挂着七颗人头,说是谋反逆贼,其实不过是交不起赋税的庄稼汉。”她弯腰拔起一株艾草,嫩绿汁液染绿了指甲,“就像这草,任人践踏还能再生,可有些人断了根,就再也活不成了。”
正说着,街角突然传来喧哗。十几个泼皮围着个卖炭翁拳打脚踢,竹筐里的木炭撒了一地。赵匡胤正要下楼制止,却见侯七带着几条狗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乞儿们挥舞着打狗棍冲散人群。卖炭翁抱着被打裂的陶罐泣不成声,侯七蹲下身帮他拾捡散落的铜钱,嘴里嘟囔着:“这帮畜生,连救命的钱都要抢。”
赵匡胤下了城楼,侯七见了他便笑:“将军来得正好,今日让您看看咱们丐帮的手段。”说罢吹响铁哨,霎时间整条街巷响起此起彼伏的哨音。上百个乞丐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的扮作商贩,有的装作醉汉,眨眼间将泼皮们团团围住。为首的泼皮刚要亮刀子,就被三条大狗扑倒在地,牙齿咬住手腕不放。
“拖去金线巷示众!”侯七甩动铁拐,语气不容置疑。乞丐们应声而起,拖着哀嚎的泼皮消失在小巷深处。赵匡胤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柳氏默默将艾草放进他手中:“将军可知,这些乞丐往日都是良善人家,如今却要以暴制暴才能存活。”
日头渐高时,赵匡胤陪着柳氏走访城郊村落。沿途所见尽是荒芜田亩,偶有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农在锄地,垄沟里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株麦苗。柳氏指着远处冒烟的茅屋说:“那家男主人被抓去修皇宫,女主人带着孩子讨饭去了。”说话间,一阵咳嗽声从草垛后传来,原来是个奄奄一息的老妪,身边放着个空米袋。
赵匡胤取出钱袋想要接济,柳氏却拦住他:“将军可知,施舍一斗米,不如教会一人捕鱼。城外荒庙里住着几十个孤儿,我教他们识几个字,将来或许能有条活路。”她掀开盖着芦席的箩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本蒙学典籍,书页边缘已被翻得卷曲。
黄昏时分,赵匡胤站在汴河边上看夕阳。河水泛着猩红色波光,载满粮食的官船鸣着号角驶向北方。岸边码头上,苦力们正将麻袋扛上肩头,监工的皮鞭在空中炸响。对岸传来悠扬的笛声,却是个盲艺人坐在轮椅上卖唱,身前摆着个缺了口的瓷碗。
“这世道就像这汴河水。”侯七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拐杖点点水面,“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漩涡。将军若想成就大事,就得学会在浑水中摸鱼。”他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打开竟是张手绘的汴梁城防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暗道、粮仓和驻军位置。
赵匡胤接过图纸,指尖抚过墨迹未干的标记。侯七压低声音:“明日卯时三刻,南薰门换岗之际,西市会有批私盐入境。若是将军想积攒些本钱……”话未说完,远处传来巡夜军的锣声。侯七狡黠一笑,带着群狗消失在夜色中。
三更时分,赵匡胤独自返回军营。途经马厩时,发现坐骑鞍鞯下压着张字条,歪斜的墨迹写着:“小心枕边人”。他猛然惊醒,伸手摸向枕下的短刀——出征前夜,郭威曾单独召见他,嘱咐道:“汴梁城内鱼龙混杂,你要记住,最危险的往往不是明枪,而是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