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山的残雪在背阴处凝成冰壳,踩上去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段思平站在祭坛西侧的断崖边,望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草原,霜花落在他的发间眉梢,竟像是结了层薄冰。他已年过六旬,眼角的皱纹里积着岁月的风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年轻时,此刻正凝视着崖下那道深不见底的寒渊——昨夜的月色下,他分明看见有淡紫色的雾气从渊底升起,与石案上的星轨纹路隐隐呼应。
“老先生在此观望许久,是在看寒渊的雾气,还是在看这木叶山的风水?”
一个略显生涩的汉话从身后传来,带着北国特有的硬朗。段思平转过身,见是守坛官耶律铎臻,身后跟着两个黑衣武士,袍角都沾着雪,显然是刚从山下上来。
“不过是看看景致,”段思平拂去肩头的落雪,指尖触到袖中那枚温润的火玉,“贵地的山水,与大理的苍山洱海截然不同,别有一番气象。”
耶律铎臻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刀刻的沟壑:“老先生倒是好兴致。只是这寒渊的景致,寻常人不敢多看——上个月有个牧人好奇,往下探了探头,回来就得了怪病,浑身发冷,盖三床棉被都没用,没几日就去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段思平的手上,“老先生的手,倒是不冷。”
段思平的手确实未像寻常老者那般枯瘦,指节分明,掌心还带着常年练指功留下的薄茧,此刻虽暴露在寒风中,却不见冻红的痕迹。他知道对方在试探,只是淡淡一笑:“练了几十年的粗浅功夫,多少能挡些寒气。”
耶律铎臻没再追问,转而望向草原深处,声音压得低了些:“老先生或许不知,这几日南院大营的人来得勤了。”他往东南方向指了指,那里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见连绵的营帐轮廓,“南院大王萧挞凛的中军帐,就扎在三十里外的河谷里。”
段思平的目光微微一动。他入辽境已有月余,沿途听牧人说起过这位南院大王——萧挞凛,年近五十,出身契丹贵族,却不是靠家世上位的纨绔。传闻他十三岁便随父征战,在雁门关曾单骑冲阵,一刀劈断南朝名将的枪杆;后来镇守幽州,又以“铁壁阵”大破来袭的突厥骑兵,不仅是军中柱石,更是契丹数一数二的高手。
“听说萧大王的‘破阵刀’很有些名气。”段思平接口道,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及。
“何止有名气,”耶律铎臻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敬畏,“那刀法学的是草原狼的捕猎法子,看着大开大合,实则藏着无数变招。去年有个不服气的吐蕃武士挑战,说契丹人只会马上功夫,结果萧大王步战对他,三刀就卸了对方的兵器,却没伤他性命——事后还送了伤药,说‘英雄惜英雄,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萧大王为人也直爽,不似有些贵族那般讲究规矩。去年冬天雪大,牧民的牛羊冻死不少,他直接开了军仓,把储备的粮草分下去,自己和士兵们啃冻肉干。底下人说他太心软,他却说‘草原是咱们的根,牧民冻饿了,咱们守着城池有什么用’。”
段思平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大理段氏的家传之物,玉质温润。他能听出耶律铎臻话里的弦外之音,这位守坛官看似在闲聊,实则是在告诉他:萧挞凛不仅武功高,有威望,更懂人心,绝非易与之辈。
“这么说来,萧大王倒是位难得的人物。”段思平望着南院大营的方向,晨雾已渐渐散去,能看见营帐间穿梭的骑兵,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不知他此次来木叶山,是为祭祀,还是有军务?”
“祭祀是真,军务也不假。”耶律铎臻叹了口气,“南朝最近不太平,郭威刚称帝,边境的兵调得勤。萧大王是担心南朝趁机来犯,特意把大营扎在这,既守着木叶山圣地,也能随时应对边境的动静。”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段思平身上,“昨日帐下的武士来报,说祭坛的星轨石案上,有新的指痕,像是……用指力硬生生点出来的。”
段思平的心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昨日他确实试过用“一阳指”触碰石案上的星轨,那石头坚硬异常,寻常刀剑都难留下痕迹,他也是运了三成内力,才勉强留下个浅痕,没想到竟被人发现了。
“或许是风吹日晒,石头自己裂开的吧。”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对方的目光,望向寒渊的方向,“这寒渊的阴气太重,石头脆得很。”
耶律铎臻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道:“萧大王虽在大营,却让人来问过好几次,说祭坛附近有位南朝来的老先生,观星轨,探寒渊,不知是何来历。”他停顿片刻,补充道,“大王说,若是老先生不介意,他倒想知道,南朝的武者,看我大辽的圣地,是何观感。”
段思平心里了然。萧挞凛已经注意到他了。这位南院大王没有贸然派人来盘问,只是通过守坛官传递消息,既保持了距离,又明确表达了关注,行事确实沉稳老练,与传闻中那份武将的坦荡并不相悖。
“老夫只是个游方的武人,”段思平缓缓道,“一生好观山水,研武道,来木叶山,不过是听说这里的星轨奇特,寒渊神秘,想印证些武学上的旧识。至于观感……”他顿了顿,望着远处的草原与雪山,“天地之大,武学之道亦无穷,不分南朝北地,能窥得一二真谛,便是幸事。”
耶律铎臻将他的话记在心里,拱手道:“老先生说的是。时候不早了,山下的营帐该备早饭了,老先生若不嫌弃,可随我同去。”
段思平摇了摇头:“再待片刻,看看这寒渊的雾怎么散。”
耶律铎臻没再强求,带着武士转身离去。他们的脚步声在雪地上渐行渐远,段思平却依旧站在断崖边,目光重新投向寒渊。他能感觉到,有几道隐晦的视线正从不同方向落在自己身上——想必是萧挞凛派来的人,在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这位南院大王,果然如传闻般心思缜密。既不好奇到失了分寸,也不轻视到放任不管,只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将他纳入视线范围。段思平想起年轻时在大理听人说契丹人“勇而少谋”,此刻看来,不过是偏见罢了。萧挞凛能以武功立足,以军功掌权,靠的绝不仅仅是勇猛,更有这份洞察人心的细致,和收放自如的气度。
寒渊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深不见底的漆黑,像一张沉默的嘴,吞噬着周围的光线。段思平摸了摸怀中的火玉,玉石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让他想起年轻时练“一阳指”的日子——那时总觉得武道的极致是“刚”,是“锐”,如今才明白,真正的高手,当如萧挞凛这般,刚柔并济,张弛有度。
他不知道这位南院大王接下来会做什么,但他能肯定,对方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关注”。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或许已在悄然酝酿。段思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明。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往石案走去——无论萧挞凛是何用意,他都要先解开这星轨与寒渊的关联,这是他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木叶山的初衷,亦是他这个年纪,对武道最后的求索。
阳光越过祭坛的石顶,将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颀长而稳健,像一株在风雪中伫立了多年的老松。远处的南院大营里,炊烟正缓缓升起,与木叶山的晨雾交织在一起,无声地昭示着,这片土地上,除了风雪与圣地,还有更复杂的人与事,在悄然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