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带着刀子似的锐劲,刮在段思平脸上,像要把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再刻深几道纹路。他裹紧粗布袍,一步步踩在龟裂的土地上。身后的楼兰早已缩成地平线上的一抹灰影,佛塔的断壁在风沙里若隐若现,像个逐渐模糊的旧梦。
三日前离开故城时,他在那间石室找到那卷羊皮图。图上用朱砂标着的星轨,在离开楼兰后才显出真正的用处——每当夜幕降临,将图对着星空,那些歪扭的契丹文便会与星辰的位置重合,指引着西北方向。此刻图就贴身藏在怀里,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的磨损处沾着些戈壁的细沙,像是与这片土地有了某种默契。
忽然,段思平朝前方望去,远处的沙丘后扬起一阵烟尘,隐约有驼铃的叮当声传来。他往旁边的巨石后躲了躲——在这戈壁上,独行旅人遇到商队是幸事,但若遇到马匪,便是祸事。
烟尘渐渐近了,露出一队契丹商队的影子。为首的汉子披着件褪色的狼皮斗篷,腰间挂着柄弯刀,正扯着嗓子唱着调子古怪的歌谣。段思平认出那是契丹的“迁徙歌”,去年在敦煌听商队唱过,说是赶路时唱着,能让骆驼走得更稳当。
他走出巨石,拱手道:“在下段尘,自南方来,想往黑风口去,不知能否同行一段?”
商队首领勒住驼铃,眯眼打量他片刻,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缠着布条的剑上:“汉人?这时候去黑风口,不怕遇着沙暴?”
“怕,但有要事在身。”段思平从行囊里摸出块从楼兰带的盐砖——在戈壁上,盐比金银还金贵。“这点东西,换个同行的位置。”
首领接过盐砖掂了掂,咧嘴笑了:“够爽快。上来吧,我们正好也往黑风口走,那里有个驿站,能歇脚。”
加入商队后,段思平才发现这队契丹人并不全是商人。有个叫耶律哈的老者,背着个沉重的木箱,里面装着些刻着符文的木牌,说是要送到木叶山的萨满那里。“再过七日,就是木叶山的祭山节。”老者用生涩的汉话说,“到时候要在祭坛上挂这些木牌,求山神保佑牛羊兴旺。”
段思平的心微微一动:“祭坛?听说木叶山的祭坛刻着星图?”
耶律哈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你也知道?那星图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是能指引勇士找到‘通天路’。去年有个年轻武士,对着星图练了三个月,一拳能打死一头骆驼。”
他想起在楼兰佛塔壁画上看到的图案——那些盘旋的龙纹里,藏着与契丹星图相似的轨迹,当时只当是巧合,此刻听耶律哈说起,才知那或许是不同文明对同一真理的注解。就像他练的“一阳指”,讲究“气凝指尖”,而契丹武士的“裂石拳”,强调“力聚拳心”,看似不同,却都在追求力量的极致。
日头渐烈,戈壁像个烧红的铁锅,烫得人脚底板发疼。商队在一处干涸的河床歇脚,耶律哈打开木箱,拿出块巴掌大的黑石,对着太阳照了照。石面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竟与段思平怀里羊皮图上的星轨有几分重合。
“这是从木叶山祭坛下捡的。”老者摩挲着黑石,“萨满说,这石头吸了星子的气,能让人拳头更硬。你摸摸?”
段思平伸手接过,黑石入手冰凉,却隐隐有股暖流顺着指尖往上涌,与丹田的气脉隐隐相触。他想起在楼兰密室里找到的玉简,上面刻着“石承星力,拳破虚空”,当时不解其意,此刻握着黑石,忽然觉得那股暖流竟与自己练的内力有相融之意。
“如何?”耶律哈笑着问。
“像是……有股力气在石头里动。”段思平如实说。
“那是星力。”耶律哈郑重道,“只有心诚的人才能感觉到。看来你与木叶山有缘。”
入夜后,商队在沙地上燃起篝火。火焰舔舐着枯柴,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耶律哈给段思平讲起木叶山的传说:“很久以前,有颗星星落在木叶山,砸出个大坑,坑里的石头就带着星力。后来老祖宗在那里建了祭坛,每年祭山时,萨满都会对着大坑祷告,求星力赐给勇士力量。”
段思平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自己禅位时的决绝。那时满朝文武都劝他“江山为重”,只有他自己知道,困住他的从不是龙椅,而是对武道极致的迷茫。如今在这戈壁上,听着契丹老者讲星星与拳头的故事,更明白“破碎虚空”的真意——或许那不是遥不可及的仙境,而是能让力量与天地共鸣的境界。
篝火渐渐弱了,远处传来狼嗥,悠长而苍凉。段思平裹紧袍子,摸出怀里的羊皮图,借着最后一点火光细看。图上的星轨在离开楼兰后,每过一日便会多出一道细线,此刻已隐约连成一条通往木叶山的路径。他忽然明白,这图不只是指引方向,更像是在记录他靠近目标的每一步。
次日清晨,商队继续赶路。风沙比昨日更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段思平跟在耶律哈身后,听他哼着祭山的歌谣。歌声混在驼铃里,竟让他想起大理的梵音,虽然调子不同,却都带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耶律哈忽然指着前方:“看,那就是黑风口的驿站!”
远处的沙丘后露出几间土坯房的影子,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烟。段思平望着那抹烟影,心里清楚,过了黑风口,离木叶山就只剩五日路程了。他摸了摸怀里的黑石,那股暖流仿佛更清晰了些,像在回应着他的期待。
风还在刮,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但段思平的脚步却比来时更稳,因为他知道,自己离那片藏着星图与力量的山脉,又近了一步。而这戈壁上的每一粒沙,每一阵风,都在为他的前行伴奏,直到他站在木叶山的祭坛下,看清那所谓的“通天路”,究竟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