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运河的水面上,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乌篷船在波光中缓缓前行,船头一盏昏黄的风灯,在雨雾中摇曳,仿佛一粒不肯熄灭的星火。船舱内,一袭青布道袍的逍遥子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呼吸绵长,如古井无波。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却隐有风雷之色,指节修长,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叩击,似在推演某种无形轨迹。
江南的梅雨季已近尾声,空气里却仍弥漫着湿漉漉的闷热。逍遥子自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下船,一路北上,已行了七日。他此行并非为避世,亦非访友,而是因近日心神不宁,似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感应自北方隐隐传来。起初只是梦中惊觉,见中原大地气机翻涌,如龙蛇争斗于渊,继而白日里,他静坐时竟觉天地灵气流转异样,仿佛有股浊气自北向南蔓延,所过之处,草木微枯,鸟兽躁动。他本不信虚妄之说,但数十年武道修行,早已使他五感通灵,对天地气机变化极为敏锐。更令他警觉的是,半月前,他于苏州城外救治一名中毒垂死的游方郎中,其毒脉之诡异,竟与当年厉百川所用“九幽断魂散”有七分相似,只是药性更为阴毒,似经人刻意改良。
厉百川——这个名字在他心头如刀刻斧凿。十多年前,此人以毒术纵横江湖,手段狠辣,所过之处,十室九空。逍遥子曾与之交手三次,最后一次在庐山之巅,以“天罡归元掌”破其“百毒缠心手”,将其逐入深山,自此销声匿迹。他原以为此人已死于山中,却不料其毒术竟又现于世。那郎中临终前断续提及“北地……幽州……药谷……”,虽语焉不详,却如一根细针,刺入逍遥子心间。
船行至高邮湖口,雨势渐歇,天边露出一线青灰。逍遥子起身推开舱门,冷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他凝望北方,目光似能穿透层层雨幕。运河两岸,芦苇丛生,偶有渔火闪烁,远处村落沉寂如死。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青铜罗盘,非寻常测向之用,而是以磁石与秘法炼制,可感应天地间气机流动。罗盘中央的磁针本应指向南北,此刻却微微颤动,竟缓缓向北偏斜,针尖隐隐泛出一丝暗红,如血将凝。
“果然有异。”逍遥子低语,声音如古钟余音,不疾不徐。他将罗盘收起,指尖拂过腰间一柄无鞘长剑。剑身乌黑,无光无纹,乃是以陨铁与寒潭精钢合铸而成,名“孤鸿”。此剑不以锋利见长,却重达三十六斤,唯有内力通玄者方可挥动自如。他自少林“易筋经”入门,后融汇道家导引之术,创出“归元真气”,运转时如江河归海,绵绵不绝。二十年前败厉百川,凭的便是这门内功与“天罡归元掌”的刚猛无俦。
船家是个五十开外的瘦小汉子,见逍遥子立于船头,忙披衣出来,低声道:“道长,前面便是淮安府了,再行一日,便可入淮河,转泗水,直抵徐州。只是近日北地不太平,听说契丹人又在边境劫掠,官府盘查也严,道长若无要事,不如暂避一时?”
逍遥子淡淡一笑:“我不过一游方道人,避什么?天下之大,何处不可行?”
船家摇头叹气,不敢多言,只道:“那道长夜里多加小心,前日有商队在宿迁一带遇劫,连人带货,尽数失踪,连个尸首都未寻到。”
逍遥子不语,目光仍望向北方。他心中清楚,那商队遇劫,恐非寻常盗匪所为。厉百 川当年行事,素来隐秘狠绝,若其尚在人间,且重操旧业,必会借乱世之机,广布毒源,培植势力。而幽州一带,自唐末以来便是藩镇割据、胡汉混杂之地,官府鞭长莫及,正是藏污纳垢之所。若其以毒控人,暗中结党,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夜深,船泊于淮安城外码头。逍遥子未入城,只在船中静坐调息。子时刚过,他忽觉眉心一跳,似有寒针刺入。他猛然睁眼,只见舱外月光惨白,照得河面如铺银霜。而就在这静谧之中,他竟闻得一丝极淡的腥甜之气,随风飘来,若有若无。他身形一闪,已立于船头,目光如电扫向岸上芦苇荡。
“出来。”
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震得水面微颤。片刻,芦苇丛中窸窣作响,走出一个黑衣人,身形瘦削,面覆黑巾,只露一双眼睛,幽深如井。他手中捧着一只乌木匣,缓步上前,将匣子置于船头,低声道:“奉主人之命,送信于逍遥子。”
逍遥子不动,只道:“你主何人?”
黑衣人不答,只道:“匣中有物,道长自知。”言罢,转身欲退。
逍遥子冷哼一声:“既来送信,岂有不答之理?”话音未落,袖袍轻拂,一道劲风如无形之手,直取黑衣人后心。那人竟似早有防备,身形一矮,如泥鳅般滑开三尺,但肩头仍被劲风扫中,闷哼一声,跄跄几步。
“好‘归元真气’。”黑衣人声音沙哑,“二十年不见,道长功力更胜往昔。”
逍遥子目光一凝:“你认得我?”
“主人常言,天下间,唯逍遥子一人,可破其‘九幽断魂散’之变。”黑衣人缓缓道,“如今,主人已炼成‘九幽断魂散·三更’,药性更烈,无色无味,中者三更必死,无药可解。道长若不信,可开匣一观。”
逍遥子盯着那乌木匣,良久,伸手打开。匣中并无书信,只有一小瓶药粉,色如淡金,隐隐泛出幽光。他取出一粒置于鼻端,只嗅得一丝,便觉头脑微晕,心口发闷。他立即闭气,运转真气于周身,片刻后才缓过神来。此毒果然非同小可,比之当年厉百川所用,不知精进多少。
“你主何在?”逍遥子沉声问。
“主人在北,等您。”黑衣人说完,身形一闪,已没入芦苇深处,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逍遥子立于船头,手中握着那瓶毒药,神色凝重。他知这是挑衅,也是试探。对方既敢派人送毒上门,必已有所依仗。而“九幽断魂散·三更”之名,更让他确信,此人正是厉百川无疑。二十年沉寂,此人不仅未死,反而潜心钻研毒术,竟至如此地步。
他抬头望月,月已西斜。北方的天空,似有乌云缓缓聚拢,仿佛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他心中明了,此行北上,已非探寻气运变化那般简单。厉百川重现,毒源北移,中原气机动荡,三者必有牵连。而他,既是武者,亦是医者,既通天地之理,亦怀济世之心。若任此毒蔓延,不知多少生灵将遭荼毒。
翌日清晨,船离淮安,逆流而上。逍遥子立于船头,青袍猎猎,目光如铁。运河两岸,农人已开始耕作,牛铃叮当,炊烟袅袅。这人间烟火,正是他所守护之物。他轻轻抚过“孤鸿”剑身,低语道:“厉百川,你若执迷不悟,这一剑,便不是十二年前那般留情了。”
船行渐远,水波荡开,如一道无声的誓言,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