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在田埂边骤然爆发、险些令她意识崩解的撕裂性剧痛,其最凶猛的浪头虽已过去,却并未真正消散远遁。它如同一种阴险的附骨之疽,悄然潜入并盘踞在苏晚的生命之中,投下了一道沉重而持久的、带着疼痛实质的阴影。
尖锐的爆裂感逐渐蜕变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钝痛,如同一个不祥且无法驱散的低频嗡鸣,日夜不息地盘旋、回荡在她颅腔的深邃之处。这痛楚并非恒定不变,它拥有着自己诡谲的节奏:有时,它会减弱为一种弥漫性的、如同被湿厚棉絮层层包裹的压迫感,让她的思维仿佛陷入泥沼,每一个念头的转动都需耗费额外的力气;有时,则会毫无征兆地、在某个呼吸的瞬间骤然收紧、锐化,化作几根冰冷而锋利的钢针,精准地刺入她的太阳穴或枕骨下的某一点,带来让她瞬间呼吸一滞、脸色褪尽血色的尖锐刺激,迫使她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刻僵直。
这无处不在的疼痛阴影,深刻地改变了她的工作节奏与状态。她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心无旁骛地保持长时间的、极高强度的专注,去进行那些需要极致精密的观察与记录。每隔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她就不得不被迫停下手中的笔或测量工具,闭上因忍耐而酸胀的双眼,用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额角或太阳穴,在心中默默计数,等待着那一波不适的浪潮缓缓退去,留下疲惫的沙滩。原本流畅而利落的动作,也因为需要时刻分神去对抗那随时可能袭来的、破坏平衡的眩晕感,而显得格外谨慎,甚至透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迟缓。
“苏晚姐,俺看你这样子……是不是上回那‘中暑’还没好利索啊?这脸色瞧着,咋还是恁差?”石头扛着锄头从田埂那头走来,看见她又一次停下记录,手指用力揉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再次表达担忧。那天她猝然倒下、脸色惨白的模样,深深印在了这个朴实青年的脑海里。
“就快好了,石头,别担心。”苏晚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按压额头的手,迅速重新拿起搁在田埂上的笔记本和笔,指尖甚至因为动作过快而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平常,“可能就是身子还有点虚,没完全恢复过来,不碍事的。”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将这种持续的、异常的生理表现,牢牢地禁锢在“劳累过度”或“体质尚未复原”这类寻常且合理的解释框架之内,绝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像石头这样关心她的人,将这两次乃至未来可能更多的异常与那源自意识深处的可怕秘密产生任何联想。头痛,必须也只能是普通的头痛。
这层阴影,同样无情地侵蚀着她的夜晚。当躺倒在宿舍的土炕上,周遭万籁俱寂,白日的喧嚣与伪装尽数褪去,那颅腔内的钝痛便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变得愈发清晰而固执。它如同一只栖息在黑暗中的恶鸟,不断啄食着她的睡意,使得入睡变得异常艰难;即便勉强入眠,那疼痛也如同潜藏的暗流,让她本就警醒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浅薄而多梦。有时,她会在夜半时分被一阵骤然加剧的、抽筋剥骨般的痛感强行拽离睡眠,只能徒劳地睁着双眼,在浓稠的黑暗里,清晰无比地感受着那痛楚的脉络,默默咬紧牙关忍耐,直至窗棂外透出黎明前最冰冷的微光。
清晨醒来,迎接她的往往并非一夜安眠后的神清气爽,而是与疼痛彻夜抗争后留下的、更深沉的疲惫,以及仿佛经过一夜发酵而变得更加沉重、如同石磨般压在头顶的头痛。她只能借助那沁骨冰凉的井水,反复拍打脸颊和颈后,借助外部的强烈刺激,强行驱散一些萦绕不散的昏沉,逼迫自己凝聚起涣散的精神,穿戴好“无事”的伪装,投入到新一天的、必须进行的工作中去。
更让她从心底感到寒意的是,她开始隐约而清晰地察觉到,这如影随形的头痛,似乎与她任何试图调动那残存的、超越常规范畴的感知意念之间,存在着一种危险的、近乎因果律般的关联。哪怕仅仅是在心念底层微微一动,试图对一株植物的水分状况或潜在病征进行一次最快速、最浅表的“扫描”,那原本潜伏着的疼痛便会立刻被触发,如同被触动了敏感机关的毒蛇,骤然昂首,发出威胁的嘶鸣,蠢蠢欲动地准备给予更严厉的惩戒。
这无疑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带着疼痛烙印的严厉警告,也是一道强大而残酷的内在制约。它不仅在持续地折磨着她的肉身,消耗着她的精力,更像是在她与她所依赖的、那深藏于意识深处的知识宝库之间,强行竖起了一道无形却布满尖刺的屏障。每一次试图靠近,都需要付出血与痛的代价。
她独自站在试验田的边沿,目光掠过那片在灿烂阳光下舒展着枝叶、洋溢着蓬勃生命力的绿色植株,心中却无法升起对应的温暖与希望,只有一片冰冷的、进行利害权衡的清醒。丰收的期冀与成功的可能似乎触手可及,然而,动用力量去更精准地把握这一切所需支付的代价,却也如此赤裸而残酷地摊开在她的面前,如同一条横亘在道路中央、闪烁着寒光的荆棘锁链。
头痛的阴影,早已不再仅仅是一种生理层面的痛苦感受。它已化身为一道高悬于她前行道路之上的、幽暗而冰冷的警示符,迫使她在每一次迈步之前,都必须更加审慎地低头审视,重新评估每一个选择背后,所可能隐藏的、关乎自身存续的沉重代价。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在这疼痛的牢笼之中,寻找到一种能够与之共存,并且在其严苛的制约之下,依然能够继续朝着目标蹒跚前行的、新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