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田里的七十二株F1代土豆,此刻已进入了生长周期中最关键的块茎膨大期。在苏晚眼中,这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不再是简单的作物,而是七十二份等待破译的复杂遗传密码,是七十二个蕴藏着无限希望却又被层层迷雾笼罩的未来图景。
传统的农艺观察与数据记录,她已然做到了这个时代条件下所能企及的极致。株高、茎粗、叶色、物候期……每一项数据都被她虔诚地记录在牛皮笔记本上。但她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若想在这条充满未知的育种捷径上实现真正的突破,窥见那条通往最优结果的隐秘路径,必须借助超越常规经验与观察的、更为强大的力量。那份源自父亲遗泽、深植于她意识深处的特殊知识库——“金手指”,是她此刻唯一能够依仗的利器,同时也是一柄需要付出未知代价、必须谨慎使用的双刃剑。
最初的试探是审慎而克制的。她尝试着模拟单株作物对未来三五日内可能出现的、微小气候波动(如短暂的云层遮蔽、轻微的温差变化)所产生的生理反应;或是推演在不同水肥配比方案下,单株块茎干物质积累的潜在差异。这些短频、小范围的运算,虽然同样需要耗费心神,如同持续进行高强度、多线程的复杂心算,但总体尚在她的精神承受范围之内。由此带来的、对田间管理措施的精准微调及其产生的积极效益,让她初步尝到了借助超常力量带来的甜头。
然而,随着植株冠层日渐茂密,郁郁葱葱,预示着收获的季节一步步逼近,这种零敲碎打、局限于单株或短期的模拟,已远远无法满足她迫切的决策需求。天气系统中难以捉摸的变数比如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或是一次突如其来的降温、田块内部土壤肥力与墒情的微观空间异质性、以及每一株土豆因其独特基因型而表现出的差异化水肥需求与抗逆潜力……所有这些静态与动态的变量,如同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相互交织、彼此影响,构成了一张无比庞大而复杂的预测之网,严密地笼罩在试验田的上空,也压在苏晚的心头。
一个愈发清晰,同时也愈发沉重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凝聚成形:她必须,进行一次整合性的、覆盖整个试验群体、时间跨度更长的、大规模超前模拟运算!
这个目标设定得极其宏大,甚至可以说是冒险。她要同时以这七十二株F1代植株作为独立的运算单元,输入它们自播种以来所有被记录在案的生长数据、所处的微环境变化历史,再结合她通过“金手指”所能模糊感知到的、未来十余天内相对可靠的气候演变趋势,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复杂的多变量动态生长预测模型。她渴望在这个虚拟模型的全力运行中,提前“看”到每一株土豆最终的产量潜力高低、块茎的关键品质指标如淀粉含量、大小均匀度,以及那个因每一株生理进程差异而截然不同、稍纵即逝的最佳收获“时间窗口”。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连夏虫的鸣叫都仿佛收敛了声息,只有育苗棚里那盏陪伴她无数夜晚的煤油灯,还在固执地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属于思考与探索的领地。苏晚盘膝坐在简陋的地铺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努力将自身的生理状态与精神波动调整到绝对的平静与极致的专注,如同一位即将进行一场不容有失的精密脑部手术的医生。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意识,开始主动下沉,脱离外部世界的干扰,潜入那片既熟悉又令人敬畏的、由无数知识光点构成的“内在海洋”。起初,是万千闪烁着微光的符号、公式、定理被激活,它们代表着植物生理生化、生物统计学、农业气象学、土壤肥料学等领域的核心知识与参数,如同受到无形之力召唤的星辰,开始按照内在的逻辑规律,有序地排列、组合、连接。原本孤立的数据溪流,开始沿着构建的通道缓缓汇聚。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七十二个独立运算单元的庞大初始变量被同时载入,每一个单元又关联着数十个不断变化的动态参数;随着模型推演的时间线被坚定地向着未来延伸,试图穿透十余天的迷雾……数据的溪流迅速暴涨为汹涌奔腾的江河,继而,在她意识的“海域”中,化作了一片彻底失去岸堤束缚的、咆哮着、翻滚着的数据汪洋!
她感觉自己仿佛骤然置身于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数据风暴中心。无数条代表着不同可能性的推演路径,如同亿万道刺目的闪电,在她“眼前”同时炸裂迸发!每一条主路径在延伸的瞬间,又分裂出无数难以计数的细小分支,每一道分支都承载着一种基于微小变量改变而产生的、截然不同的未来场景。她的意识核心,此刻化身为一台超负荷运转的生物处理器,以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的速度疯狂运行着,拼命地处理着海量数据,进行着无比复杂的计算、多方向的比较、以及苛刻的筛选。
这早已不是意识顺畅的流淌,而是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在刀尖上行走。每将模型的虚拟时间向前推进哪怕微不足道的一小步,都需要她耗费巨大的精神力去强行维持这个庞大而脆弱的架构不至于崩塌,去奋力抵抗那因变量过多、关联过密而产生的、足以淹没一切有效信息的、震耳欲聋的“数据噪音”。
她能清晰地“听”到,从意识的最深处传来一阵阵持续不断、令人心悸的“嗡鸣”与“过载警报”,那是她自身精神系统正在逼近物理极限的尖锐示警。两侧的太阳穴开始不受控制地鼓胀、抽痛,像是有无形的力量从颅骨内部持续而猛烈地向外挤压。细密冰冷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而浅薄,胸膛剧烈起伏,却依然感到一种令人恐慌的窒息感。
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几乎瞬间就尝到了舌尖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咸味。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这种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精神平衡。她的全部心智、所有信念,在此刻都化作了试图驾驭这匹已经完全脱缰的、狂暴数据野马的最后缰绳,在意识彻底涣散的边缘,竭力控制着推演的方向,朝着那片象征着最终“答案”的、被重重迷雾包裹的彼岸,发起绝望而坚定的冲刺。
她能模糊地感应到,那些关键的信息——关于哪几株真正兼具了高产与抗逆的卓越潜力,关于如何在接下来可能变化的复杂天气条件下,科学安排不同个体的最佳采收序列以实现总产最优化——就在那片迷雾之后,似乎触手可及……就差一点,就差最后一点坚持!
她不再有任何保留,将最后残存的心神与意志力,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徒押上全部筹码,又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迸发出最后的光亮,毫无保留地投入了这最后的冲击……
庞大的、几乎要撑裂她意识的整合性运算,在达到某个临界点的瞬间,如同完成了最后的拼图,戛然而止。
汹涌澎湃的数据流,如同遭遇了无形的堤坝,轰然四散、退去,在她脑海中留下了一片风暴过后的、死寂般的空虚与寂静。
苏晚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因精神的极度透支而暂时失去了焦距,显得有些涣散无神。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感,这并非来自身体的肌肉疲劳,而更像是灵魂被骤然抽空后留下的、令人恐慌的虚无。整个大脑像是被过度使用而烧得滚烫的精密仪器,内部充斥着一种麻木的灼热与空洞的鸣响。
她成功了。她触及了那片迷雾,获取了至关重要的预测信息。
但她也无比清晰地触摸到了自身的极限。
并且,一个冰冷的认知浮上心头:下一次,或许只要再增加一点点运算的复杂度或时长,这根已然绷紧到极致、布满了细微裂痕的精神之弦,就可能……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那后果让她不寒而栗。只是无比疲惫地、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趴倒在那张冰凉而粗糙的小木桌上,额头抵着桌面,发出粗重而断续的喘息,被动地等待着体力与精神的缓慢复苏。这一次超负荷运算的直接代价,尚未以撕心裂肺的剧痛形式立刻显现,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以及精神系统发出的、如同瓷器碎裂前兆般的尖锐警报,已为以后那无可避免的“剧痛”,埋下了清晰而危险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