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长拿着苏晚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材料,与面色凝重的李干事一前一后回到了连部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食堂里残留的喧嚣与骚动彻底隔绝。办公室里,只剩下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以及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李干事脸色晦暗,他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语气带着几分不甘和刻意维持的谨慎:“场长,苏晚这份材料……虽然列了些数据,画了几个图,看起来像模像样。但白玲同志反映的思想根源问题,我们也不能不提高警惕啊。毕竟她的家庭背景……那是硬伤,这技术的来路,终究是说不清道不明,万一……”
马场长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再次将那份材料在桌面上摊开,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点在“猪群日均增重曲线”那条昂扬向上的箭头,以及“熏烟防霜与非防护区菜苗存活率对比图”那生死分明的位置。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古井,却带着洞穿表象的锐利,直视着李干事,打断了他未尽的揣测:
“老李,”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夯土一样结实,“咱们牧场,去年冬天,冻死了多少头羊,多少匹弱马?统计报告你我都看过。今年春天,要不是她找到了那点水,菜园子那片苗,能剩下几棵绿叶子?上级每年下达的任务指标,是白纸黑字、实打实的数字,是要用粮食和牲口的斤两来交账的,不是靠喊口号、表决心就能填满的!”
他的话语,带着长期与严酷自然和硬性指标打交道磨砺出的务实与冷峻。
李干事喉咙动了动,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这铁一般的事实。
马场长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继续道,语气比刚才放缓了些,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每个字都像沉重的马蹄,敲在李干事摇摆不定的心坎上:“我不管她这身本事,是跟她那个学问家的爹学的,还是她自己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或者是老天爷赏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实在话:现在,放眼整个牧场,有谁,能把那圈猪养得比她手下的更膘肥体壮?有谁,能像她那样,提前几天就嗅到霜冻的味道,并且真能把那些娇嫩的菜苗从鬼门关拉回来?还有谁,能在大家都不看好的废石头坡上,把那些土豆白菜种出个样子来?”
三个连续的“有谁”,一个比一个具体,一个比一个尖锐,问得李干事面皮发紧,哑口无言。他脑海里飞快地掠过几个名字,却又不得不承认,无人能及。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顾虑什么。”马场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成分问题,是高压线,是红线,我脑子里这根弦,从来没松过。但是,老李啊,咱们管理这么大一个牧场,几百号人吃喝拉撒,上级的任务压着头顶,也得讲个‘实事求是’吧?她把别人干不了、干不好的活儿,干到了这个份上,实实在在地解决了咱们迫在眉睫的困难,这就是硬邦邦的贡献,谁也抹杀不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夜,宽阔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坚实,如同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老树。“要是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因为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背景,就把这么一个真能干事、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人一棍子打下去,你说,寒了的,会只是她苏晚一个人的心吗?以后,还有哪个年轻人,敢像她这样,冒着风险,费心费力地去琢磨怎么改进技术?怎么提高产量?大家都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混日子,这牧场,这生产,还怎么搞?上级的任务,谁来完成?”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看着李干事,最终一锤定音,话语清晰得如同刀劈斧凿:“这件事,到此为止。白玲那边,你回头去找她谈谈,做做工作。年轻人,积极要求进步是好事,值得鼓励。但要把劲儿使对地方,用到提高自身劳动技能、团结同志、搞好生产上去!别整天把眼睛盯在别人身上,琢磨些捕风捉影、于事无补的事情。以后生产技术上遇到问题,要多听听实际效果,多看数据对比,少扯那些虚头巴脑的源头出身!”
李干事看着马场长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知道此事大局已定,再无转圜余地。他咽下了喉咙里所有未出口的劝阻和担忧,默默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明白了,场长。就按您的指示办。”
马场长这番深夜定调,清晰、明确,且极具分量。他巧妙地绕开了最为敏感、也最易引发无限上纲的“思想根源”和“技术原罪”问题,将评判一个人价值的标准,牢牢锚定在“生产效益”和“实际贡献”这块最坚硬、也最无法作假的基石上。这既是对苏晚在风暴中的一种变相保护和政治上的“隔离”,也是他作为牧场最高负责人,基于最现实的生存与发展利益,所做出的最冷静、最务实的选择。
当李干事带着这最终的“精神”去找白玲谈话时,白玲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听着李干事那些“要顾全大局”、“多看同志的优点和主流”、“把革命热情与求实精神结合起来”、“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学习和生产劳动中去”的、毫无新意的套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冰凉,如同坠入冰窟。
她明白,马场长的态度,就是牧场目前对于苏晚问题的最高指示。至少在明面上,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里,她不能再以“思想问题”和“技术来源不清”作为公开打压、攻击苏晚的武器了。马场长用他的权威,为苏晚划下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保护区”。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伴随着第二天的晨光,迅速传遍了牧场的各个角落。马场长的定调,比任何红头文件都更迅速、更有力地改变了苏晚所处的微妙环境。
之前那些因流言蜚语和批判会的压力而有意无意疏远苏晚的人,开始带着一种新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总是沉默寡言、埋头劳作的少女。连部默认的态度,马场长在公开场合对其生产成绩毫不含糊的肯定,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护身符,悄然驱散了萦绕在她身上许久的猜忌阴霾和潜在的危险。
苏晚依旧沉默,依旧每日按时出现在猪圈,细心照料着她的猪只;依旧蹲在试验田里,记录着每一株作物的细微变化。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已经发生了微妙而确实的转变。少了许多审视、猜忌和隐晦的恶意,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认可,甚至在一些年轻的牧工和知青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强者的敬畏与讨好。
她知道,这场由白玲掀起、试图将她置于死地的政治风暴,暂时过去了。马场长基于现实利益考量的“有限信任”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为她赢得了弥足珍贵的喘息时间和继续发展的空间。
但她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清楚,白玲的挫败绝不意味着终结,暂时的退让,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积怨和更隐蔽的敌意。而马场长的庇护也并非坚不可摧的堡垒,它牢固地建立在“持续产出价值”和“绝不主动招惹麻烦”这两个脆弱的前提之上。
她走到试验田边,蹲下身,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几棵在逆境中顽强存活、并且愈发茁壮油绿的白菜。叶片肥厚,脉络清晰有力,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展示着一种沉默而坚韧的生命力。
定调,只是权力在当下划下的一条暂时的界限。
真正的扎根,需要更深、更广的耕耘,需要更强大、更耀眼、足以让任何流言蜚语和非议都黯然失色的成果来浇灌。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那广袤、严峻而又孕育着无限生机的荒原,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已有星火燎原。
路,还很长。而她,才刚刚开始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