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同北大荒旷野上永无止息的风,无孔不入,肆意弥漫,却又始终抓不住一个切实的形骸。白玲身处这由她亲手搅动的舆论漩涡中心,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认识到,仅靠这些虚无缥缈、难以坐实的传闻,终究不足以给予苏晚那个“异类”致命的一击,尤其是在她隐约察觉到,马场长似乎对苏晚所展现出的能力抱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默许乃至纵容之后。她迫切需要一场更正式、更具仪式感、也更能掀起波澜的“公开审判”,将苏晚连同她那些令人不安的“邪门”本事,彻底钉死在“思想错误”与“路线不正”的耻辱柱上。而这场她心目中的审判,必须披上一层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政治外衣。
夜深人静,农工组女知青宿舍里回荡着此起彼伏、深浅不一的呼吸与鼾声,大多数人已在白日繁重劳作的疲惫中沉入黑甜梦乡。靠窗位置的白玲却倏然睁开双眼,悄无声息地披上那件半旧的外衣,动作轻捷如猫,同时对邻铺同样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心照不宣的刘春梅递去一个凌厉的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屏息敛气地溜出宿舍,熟门熟路地绕到仓库后方那片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阴影里,另外两个平日里便唯白玲马首是瞻、同样出身“根正苗红”革命家庭的男知青,性情急躁的张建军和心思稍细的李卫东,已经如同等待指令的哨兵,等在了那里。
清冷的月光被高耸如山、散发着干草气息的垛堆遮挡大半,只在几人脚下投下一片扭曲而模糊的暗影。周遭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此间气氛压抑而紧绷,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白玲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了焦虑、不甘与某种近乎病态亢奋的光芒,“你们也都亲眼看到了,流言蜚语虽然暂时扰乱了人心,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根本动摇不了她的根基!马场长那边的态度暧昧不明,再任由她这么无法无天地‘搞特殊’、‘显本事’下去,咱们这些组织信任、群众认可的‘积极分子’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这牧场的风气、生产的方向,到底该听谁的?还有没有原则和规矩了?”
刘春梅立刻心领神会地附和,语气带着惯有的讨好与煽动:“玲子分析得一点没错!她现在翅膀硬了,连石头那种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本地人都能被她拉拢过去,再让她这么发展势力,笼络人心,怕是真的要成气候,尾大不掉了!到时候,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
张建军性格向来比较冲动,闻言立刻挥了挥拳头,脸上带着愤慨:“那还等什么?索性就开她的批判会!当着全连队人的面,把她那点见不得光的老底全都抖落出来!我就不信,把她那个反动老子的背景,还有她这些来路不明的本事都摆在明面上,还能让她继续这么嚣张下去!”
“光是掀她家庭的老底,力度还不够!太笼统!”白玲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眼前的重重迷雾,直刺要害,“我们必须精准地抓住她的命门!她的命门究竟是什么?是她所有那些看似有用、实则包藏祸心的‘技术’的源头!”她刻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另外三人,确保他们每一根神经都已被自己牢牢抓住,“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指出,她的一切行为——无论是养猪、找水、防霜,还是鼓捣她那块所谓的‘试验田’,都绝非简单的个人兴趣或生产创新!而是深受她那个反动父亲遗毒的影响!是她父亲那套资产阶级唯心学术思想、甚至是封建迷信糟粕在她身上的借尸还魂,阴魂不散!她这不是在真心实意为牧场做贡献,而是在用她父亲那套错误、反动的思想流毒潜移默化地毒害大家,是在抗拒思想改造,是在走资本主义的回头路!”
这番层层加码、无限上纲上线的论断,如同一声惊雷,让原本就有些紧张的张建军和李卫东都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顶政治大帽扣下来,分量之重,足以将一个人彻底压垮,永世不得翻身。
李卫东性格相对谨慎些,脸上露出一丝犹豫,迟疑地开口道:“白玲同志,这个……这个指控的罪名是不是有点……过于严重了?咱们……咱们手上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吗?毕竟,她养猪确实养得好,也找到了水,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证据?”白玲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她那些神神叨叨、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本事,是跟谁学的?她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吗?她说不清、道不明其正当来源,这本身,就是最有力、也最危险的证据!这恰恰说明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流毒是多么的隐蔽和顽固!这就是活生生的‘潜移默化’,‘阴魂不散’!我们现在的行动,不是在迫害她,恰恰相反,我们是在帮助她,是在拉她一把!帮助她彻底认清她父亲反动思想的遗毒对她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危害,帮助她幡然醒悟,迷途知返,回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正确轨道上来!”
她巧妙地将自己充满个人嫉妒与权力倾轧的政治斗争意图,完美地包装在了“帮助落后同志”、“肃清思想流毒”、“扞卫路线纯洁”这些无比正确、冠冕堂皇的革命话语之下,显得义正辞严,无懈可击。
刘春梅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语气笃定:“对对对!白玲同志说得太对了!我们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苏晚同志本人好,是为了把她从错误的深渊边缘拉回来!更是为了维护我们牧场思想阵地的纯洁性和革命队伍的战斗力!”
白玲见气氛已经被自己成功烘托到位,火候已足,便开始进行具体的战略部署,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建军,你负责联络其他信得过、和我们一条心的同志,提前统一好口径和斗争方向,确保批判会上我们的声音是主流,是压倒性的。卫东,你文笔好,逻辑清晰,负责起草一份核心批判材料,重点要突出强调苏晚所有‘技术’来源的模糊性、可疑性,以及她长期以来脱离集体、孤芳自赏、大搞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和白专道路的具体表现,要把现象提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春梅,你继续在女知青中间做工作,积极发动,尤其是要盯紧孙小梅那几个最近思想有些动摇、立场不坚定的,绝不能让她们被苏晚伪装出来的‘本事’拉拢过去,要巩固好我们的基本盘!”
她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而最关键的一环,在于必须争取到连部,至少是部分领导的支持和默许。李干事那边,由我亲自去找他谈,做他的工作。我们要将这次批判会,不仅仅开成对苏晚个人的帮助教育会,更要将其打造成一场生动的、深刻的、对全牧场青年都有警示意义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现场教育课!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偏离正确路线的危险后果!”
几颗脑袋在浓重的阴影中凑得更近,低声而急切地商议着更为具体的行动细节:如何分头发动群众,营造舆论氛围;如何在批判会上引导发言方向,把控会议节奏;如何预先准备好应对可能出现的、为苏晚生产成绩辩护的反驳意见,并将其扭曲为“只看生产,不问政治”的错误倾向……一张精心编织、疏而不漏的无形罗网,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被月光遗忘的角落,由几只充满野心与嫉恨的手,一针一线地秘密织就。
白玲的脸上,在晦暗的光线下,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混合着权力欲与毁灭欲的异样神采。她仿佛已经透过眼前的黑暗,清晰地看到了不久之后批判会上那“激动人心”的场景——苏晚孤立无援地站在场地中央,在众人愤怒、鄙夷、划清界限的目光注视下,面色苍白,百口莫辩;而她自己,则意气风发地站在台上,挥斥方遒,舌战群儒,如果真有敢为她说话的“儒”的话,再次成为掌控局面、定义对错的绝对权威和核心焦点。
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苏晚连同她所代表的、那套令她感到不安与威胁的“知识”和“能力”,一起狠狠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最后,白玲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面前三张表情各异却同样写满紧张与兴奋的脸。
“清楚了!”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参与重大机密行动特有的、混杂着恐惧与激动的颤音。
“好!立刻分头行动,注意绝对保密,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几人如同来时一样,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黑暗的适应,悄无声息地沿着不同的路径迅速散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沉甸甸、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之中。仓库后方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轮被云层半遮半掩的月亮,依旧冷漠地将惨淡的清辉洒向大地,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了一个人命运的险恶密谋,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
而与此同时,在牧场另一端,猪圈旁那间低矮破旧的草棚里,苏晚刚刚合上那本写满密密麻麻数据与符号的笔记本,轻轻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不定、光线昏黄的煤油灯。她并不知道,一场旨在将她彻底毁灭的政治风暴,已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秘密酝酿成型,正蓄势待发。但她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周遭空气中那股日益凝聚、几乎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压力。
她缓缓躺倒在冰冷而坚硬的草铺上,并没有立刻阖眼,而是静静地睁着双眸,失焦地望着被黑暗彻底吞噬的、低矮的棚顶。流言那无处不在的恶意,她已切身感知;那么,接下来,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是更猛烈的诋毁,还是更直接的打击?
无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都必须独自去面对,去承受。她轻轻蜷缩起身体,在黑暗中无声地握紧了双拳,掌心似乎还清晰地残留着白日里触摸湿润泥土和鲜活作物时,那传来的、真实而坚定的、带着生命力量的微末触感。
那触感,是她在这片冰冷而残酷的世界上,唯一能够确认、也唯一能够依仗的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