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承载着智慧与风险的草图,在马场长带锁的抽屉最底层,无声无息地压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牧场的日常生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恢复了某种暴风雨后的、脆弱的平静。洼地里的渗水点依旧以其固执的缓慢速度,持续不断地渗出浑浊的液体,通过那简易的导流渠,滋养着大片曾经濒临枯萎的菜地,也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人们心中那几近干涸的希望之田。白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消失在公开场合的议论中心,但那双时常低垂的眼眸,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扫过猪圈方向时,其中凝聚的寒意与不甘,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刺骨。
苏晚则一如既往,如同精密运行的钟表,沉默而精准地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清理猪圈,调配饲料,观察记录,每一项工作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那张足以在马场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草图,从未被她绘制出来,也从未被她郑重地呈递上去。她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欲速则不达”的古训。在这个敏感而复杂的生态里,过分的表现、急切的催促,非但无法加速进程,反而极易引火烧身,将刚刚裂开的那道微小缝隙彻底封死。
第四天下午,日头偏西,光影被拉长。马场长那熟悉的高大身影,独自一人,出现在了猪圈外围。他没有像往常正式巡查那般带着文书或生产队长,只是背着双手,步履沉稳,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农,看似随意地扫过被打理得异常干净整洁的圈舍,以及那些毛色光润、明显精神健旺的猪只,最后,那目光的落点,定格在正俯身于食槽旁,小心翼翼地为体质最弱的“弱崽”单独添加苜蓿草粉的苏晚身上。
苏晚敏锐地听到了由远及近的、独特的脚步声,却没有立刻抬头。她耐心地将最后一点草粉均匀拌入“弱崽”的食料中,这才直起身,转过来,脸上是惯常的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场长。”
马场长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嗯”声作为回应。他没有走近,也没有将目光与苏晚直接对视,而是踱步到木质栅栏边,视线投向猪圈后方那片杂草丛生、乱石堆积的荒芜坡地,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最寻常不过的田间观察,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平缓的语调,象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之前……好像提过一句,需要点零星的材料,搞点小改进?”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几不可察地加速跳动了一下,一股微小的电流瞬间窜过四肢百骸,但她的面部肌肉控制得极好,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内心的波动,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头,用同样平淡的语气回答:“是,场长。心里是有些想法,看能不能利用手边能找到的东西,再做点小的尝试和改善。”
“嗯。”马场长又是这样一个模糊的音节,他的手指随意地抬起来,指向猪圈后方靠近库房山墙根的那片区域,“看见没?库房后头,紧挨着山墙根那儿,有块撂荒地。多少年了,没人管,长满了扎人的荆棘疙瘩和半人高的乱草,平时也就是堆点实在用不上的破烂玩意儿,碍事。”
他说到这里,话语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终于微微侧过头,那道锐利而深沉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短暂却极具分量地落在苏晚沉静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审视、衡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试探:
“你……要是觉得那地方还能派上点用场,有空闲的时候,不怕扎手的话,就去把它收拾出来。地方不大,也就……巴掌宽那么一小块。”他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地、范围模糊地比划了一下,那个“巴掌宽”的界定,充满了弹性和不确定性。
“收拾的时候,”他继续补充,语气依旧保持着那种谈论公事公办的平淡,仿佛在交代一项最普通不过的杂务,“万一需要点什么不成器的边角料,比如锈钉子、烂木头头、碎砖块之类的,可以直接去找管库房的老张头言语一声。就说……是清理那块废地需要用,让他行个方便。”他特意强调了“清理废地”这个由头,将其与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试验”或“项目”严格区分开来。“记住,前提是,不能耽误了你养猪这份正事。”
说完这几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字字千钧的话,马场长不再有任何停留,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工作巡视与随口交代,重新背起双手,迈着那一贯沉稳、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的步伐,转身,沿着来路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将一片巨大的、充满暗示的沉默留给了身后的苏晚。
苏晚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移动,目光先是追随着马场长远去的、逐渐融入夕阳光晕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土房的拐角处。然后,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转向猪圈后方,那片被他刚刚用言语“圈定”出来的、荆棘密布、乱石嶙峋的荒地。那里,确实是整个牧场最被遗忘的角落之一,贫瘠,荒凉,如同被时光遗弃的废墟。
“巴掌宽一块……”她几乎是无声地、用气息重复了一遍马场长那模糊的界定,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线。
这绝不是什么随意的、心血来潮的指点。
这是一种回应。一种基于那张被压在抽屉底层的草图,经过三天缜密权衡与利弊计算后,所给出的、极其克制、极其有限,却无疑意义非凡的默许与许可。
他没有在公开场合肯定她那个关于微型灌溉系统的构想,没有给予她任何正式的名义、编制或专项的资源调配权。他只是用一种近乎“纵容”下属处理废弃边角料的态度,“允许”她去开垦一块无人问津、毫无价值的废地,并且“默许”她可以有限度地动用库房里那些被归类为“不成器”的、无关紧要的“边角料”。
这块地,就是她未来所有构想得以落地的、唯一的、珍贵的试验田。是她可以将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线条与符号,转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的第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支点。而那些被允许动用的“边角料”,就是她用以搭建梦想最初框架的、最为原始的基石。
范围的模糊,意味着她拥有了一定的、可以自由发挥和操作的弹性空间,但也意味着这片空间随时可能因为任何风吹草动而被上级毫不犹豫地收回。用途的未加明确界定,意味着她可以在此进行自主的探索与尝试,但也意味着她必须独自承担所有探索可能带来的失败后果,以及因此可能引发的关注与非议。
这是一种典型的、深深烙印着马场长个人风格的、“有限的信任”。谨慎到了极点,务实到了骨髓,始终为自己、也为对方,留有了充分的回旋余地和战略退路。他将所有潜在的政治风险与资源投入,都严格控制在最低限度,却用这种近乎隐晦的方式,为她,也为牧场的未来,悄然撬开了一道充满可能性的缝隙。
苏晚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猪圈特有的、温热而真实的气息,也夹杂着不远处那片荒地上传来的、带着苦涩清香的草莽与潮湿泥土的味道。她迈开脚步,走到那片象征着希望与挑战的荆棘地从前,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伸出手,用力拔开一丛纠缠在一起、带着尖锐小刺的藤蔓,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下面那坚硬、贫瘠、几乎毫无肥力的土壤传来的冰凉触感。
这块地,此刻看来,是如此贫瘠,如此荒凉,如此不被人放在眼里。
但在此刻的苏晚眼中,这片被荆棘与乱石覆盖的土地,却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蕴含着近乎无限的可能与生机。
她知道,自己必须像呵护最娇嫩的幼苗一般,小心翼翼地经营这份来之不易的、“有限的信任”。绝不能冒进,不能张扬,不能留下任何授人以柄的话柄。她必须用最踏实、最朴素、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在这看似只有“巴掌宽”的方寸之地之上,倾注全部的心血与智慧,最终结出足以证明其巨大潜在价值的、沉甸甸的果实。
她缓缓站起身,轻轻拍掉沾在手指上的泥土与草屑,眼神沉静如水,却在那水底深处,燃烧着无比坚定的、足以穿透一切迷雾的光芒。
第一步,是清理,是斩断所有荆棘,搬开所有拦路的石头。然后,是细致的规划,是科学的播种,是耐心的等待,是用时间与实践,去验证知识与信念的力量。
属于她的,真正的、深层次的“冰原扎根”,将从这片最不起眼的、被所有人忽视的荒地上,悄然无声地,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