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种成功的喜悦尚未在牧场上空完全消散,一场更为隐蔽、却关乎整个牧场下半年收成命脉的资源博弈,已随着营部的一纸通知悄然揭幕。
消息传来时,如同在初平的湖面上掷下千钧巨石——上级分配了一批极其宝贵的化肥指标。在这片尚且主要依赖农家肥、草木灰与土地本身肥力的土地上,化肥,这来自现代工业的“灰色黄金”,意味着近乎魔法的增产奇迹,是每一个农业单位都翘首以盼的战略资源。它们静静地躺在指标文件里,却仿佛已能听见田野间作物因此而疯狂拔节的声响。
然而,指标有限,渴望无限。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分配方案的博弈尚未开始,空气中已弥漫起无声的硝烟。
连部那间略显简陋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马场长、李干事,新上任、眉宇间带着几分审慎的、新上任的生产组长张大山,以及几位被特意请来、脸上刻满风霜与经验的老农代表,围聚在桌前。桌上,摊开着营部下达的、写着诱人数字的分配文件,以及一张标记着牧场田亩分布的、略显陈旧的地图。
“都看清楚了吧?”马场长粗壮的手指重重敲在文件那串代表总量的数字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硫铵,过磷酸钙,加起来就这么多。杯水车薪,却要浇灌千亩良田。”他声音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这点东西,撒下去,连个水花都未必看得见。”
李干事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谨慎地扫过众人,提出稳妥却保守的建议:“场长,按照往年的惯例,要么各连队按田亩数平均分配,体现公平;要么,优先保证营部挂号的‘高产示范田’,确保政治任务……”
他话音未落,一位性子耿直的老农便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平均?那是撒胡椒面!啥地都沾一点,啥地都吃不饱!要我说,好钢就得用在刀刃上!集中所有肥料,砸到那几块最肥、底子最好的地里去,保证它们高产、稳产,这才是对牧场负责!”
“刀刃?你说哪块地是刀刃?”旁边立刻有人反驳,带着不同连队间的微妙立场,“东滩那块地是不错,可万一把肥都给了它,后面来场雹子,或者闹了虫灾,岂不是血本无归?风险太大了!”
争论声顿时此起彼伏,烟雾更加浓重。经验与经验碰撞,稳妥与激进交锋,传统的平均主义思维与追求效率最大化的现实诉求,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激烈角力,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马场长沉默地听着,浓眉紧锁,目光在地图上那些承载着不同期望的田块间逡巡。他深知,无论采用哪种简单粗暴的分配方式,都可能造成这宝贵资源的巨大浪费,无法将其效益发挥到极致。一个清瘦而沉静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苏晚,还有她那套建立在细致观察、数据记录和逻辑推演之上的方法。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白玲端着一摞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件走了进来,她是来送交各连队春耕阶段总结报告的。她姿态恭谨地将文件放在马场长手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垂手静立在一旁,仿佛只是一个尽职的文书,恰好听到了这场关乎利益的讨论。
当“化肥指标”和“分配难题”这几个关键词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她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李干事看到她,像是想多听取一方面的意见,随口问道:“白玲同志,你们农工组对化肥的使用,有什么看法和建议?”
白玲闻声抬起头,脸上迅速切换成那种积极、认真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担当的表情:“李干事,场长,我认为这批化肥意义非同小可,必须用在最能出成绩、最能体现牧场生产水平的地方。”她话语清晰,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我们农工组负责的三号、七号片区,土地平整,墒情良好,往年基础产量就在全牧场名列前茅。如果这次能获得足够的化肥进行关键期追肥,我有充分的信心,今年一定能创造出新的高产纪录,为咱们牧场赢得荣誉!”她巧妙地将“刀刃”的定义,引向了自身掌控的领域。
马场长从地图上抬起眼,深深地看了白玲一眼,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未置一词。
白玲见状,心知不宜多言,便顺从地微微躬身,退出了办公室。然而,在转身带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她眼中所有的恭顺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志在必得的锐利光芒。她很清楚,在这种级别的资源争夺中,仅靠口头上的积极表态是远远不够的。她的内心已经开始飞速盘算,如何动用父亲那边或许尚存的一些人脉关系,设法在营部层面施加影响,哪怕只为自己的连队多争取到区区一两百斤的份额。在这种微妙的竞争中,这一点点的优势,就可能成为决定性的筹码。
几乎就在白玲暗自筹划的同时,苏晚正蹲在她的试验田里,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土豆杂交苗与补种玉米最新的株高、叶色和分蘖数据。吴建国一阵风似的从田埂上跑来,额上带着汗,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苏晚!天大的好消息!营部分配化肥指标下来了!”他的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有些喘息。
苏晚缓缓直起身,用手背轻轻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眼神依旧清澈冷静,仿佛早已预料到此事:“总量多少?初步的分配方案是什么?”
吴建国连忙把自己在连部外面听到的争论大致复述了一遍,末了,带着些无奈摊手道:“……我看啊,最后八成还是老规矩,要么平分,要么给那几个‘脸面’田,吵来吵去没啥新意。”
苏晚的目光掠过眼前长势各异、对养分需求截然不同的作物,又联想到牧场各块土地迥异的土质和肥力基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基于认知的笃定:
“这样的分配方式,不够科学。化肥不是普降甘霖的救济粮,不能简单地追求表面公平。它应该是精准调节作物生长、有效弥补土壤特定短板、最终撬动产量突破的关键杠杆。”
她说着,走到田埂边,俯身从不同位置抓起几把泥土,在指尖细细捻开,敏锐地观察着其间的颜色差异、颗粒结构和湿润程度。
“有的地块本身氮元素充足,盲目追施硫铵反而可能导致植株徒长、茎秆纤弱,增加倒伏风险;而有的地块明显缺乏磷元素,不补充过磷酸钙,根系发育不良,产量永远存在天花板。更不用说,玉米在拔节期、土豆在块茎膨大期,它们对氮、磷、钾的需求比例和迫切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吴建国听得有些发怔,这些细致入微的区分,远远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那……那照你的想法,该怎么分才算科学?”
苏晚的目光越过层层田垄,投向连部办公室的方向,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我们需要建立一套全新的分配标准。一套基于对牧场土壤实际肥力进行科学评估,并紧密结合不同作物生长周期需肥规律而制定的、可以量化的标准。”
一个大胆的、在牧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构想,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立即对牧场核心田块进行一次快速但系统的土壤取样和基础肥力评估,并以此为依据,来精准指导这批宝贵化肥的分配与施用。
她深知,这个提议一旦抛出,必将剧烈冲击固有的分配模式,触动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甚至可能得罪一部分依靠传统获得资源的人。但为了不浪费这来之不易的“灰色黄金”,为了将它们的作用真正发挥到极致,这个提议,她非提不可。
化肥指标的到来,如同一块冰冷的试金石,不仅检验着资源分配的智慧与公允,更将严峻地考验,代表理性的科学方法,能否在这片交织着复杂人事与固守观念的土地上,真正开辟出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
苏晚合上手中的记录本,仔细拍掉沾在裤脚的泥土,神情平静却步伐坚定地,朝着那间正在激烈争论的连部办公室走去。
一场关乎资源、交织着人情与科学的博弈,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