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的春天,在几番寒潮的反复拉锯与试探后,终于在这片北疆荒原上真正站稳了脚跟。冻土彻底酥软,深处潜藏的寒意被持续上升的地温驱散。融化的雪水与渐暖的春雨交织,将广袤无垠的原野浸润得一片深褐泥泞,空气中弥漫着冰雪消融后泥土苏醒特有的腥甜气息,混杂着去岁枯草根茎腐烂发酵的醇厚味道。沉寂蛰伏了一整个漫长冬季的土地,如同巨大的、饱含生命力的海绵,贪婪地呼吸着,无声而急切地等待着铁犁破开、种子坠落的时刻。
连部的集合哨声比往日更加急促、嘹亮,穿透晨雾,在牧场各个角落尖锐地回荡。食堂斑驳的土坯山墙上,新贴出了用鲜艳大红纸书写的动员令,墨迹酣畅淋漓,字字如金石坠地:“奋战六十天,打响春耕生产第一仗!”、“抓革命,促生产,誓夺一九七零年农业大丰收!”鲜红的标语,像一簇簇火焰,灼烧着每个人的视线。
一种混合着时间紧迫带来的焦虑、任务艰巨引发的压力,以及被集体氛围点燃的些许亢奋的情绪,如同无形的波纹,在牧场每一个人的心头荡漾、扩散、积聚。所有非关键岗位的人员,无论原先分工如何,此刻都被要求无条件地投入到这场与天争时、与地争粮的宏大而原始的战役中。仅有的几台“东方红”拖拉机被从库房深处拖出,彻夜轰鸣着进行检修保养;锈迹斑斑但依旧坚实的旧式步犁和双轮双铧犁被翻找出来,用磨石一遍遍打磨得刃口闪着寒光;扁担、箩筐、锄头、铁锹……所有能派上用场的农具都被集中起来,按需分配,空气中弥漫着钢铁与木头摩擦碰撞的声响。
苏晚安静地站在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猪圈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片骤然加速运转、热火朝天的景象。她那二十头猪,经过一个冬季的精细化管理和优化配方试验,皮毛光亮,体型匀称,已然成为牧场畜牧线上一个引人注目的亮点,也是她安身立命的初步基石。然而,春耕的号角一旦吹响,如同最高指令,一切都必须为那个沉甸甸的“粮”字让路,个人的成就与领域,在集体生存的宏大命题面前,显得如此微末。
马场长亲自来到了生产第一线,在一片刚刚用石碾临时压实平整的空地上,主持召开了全体春耕动员大会。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泛白、领口袖边都已磨损的旧军装,没有戴帽子,露出青湛湛的头皮,饱经风霜的脸庞被初春尚且料峭的北风吹得黑里透红。他站上一个废弃的、表面布满凹痕的石碾盘,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般锐利,缓缓扫过底下黑压压、屏息凝神的人群。他的声音透过一个铁皮喇叭,带着金属的震颤,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甸甸如山岳的压力,清晰地传遍全场:
“同志们!老乡们!知识青年们!”他声音洪亮,开门见山,“春耕生产,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最大的政治!它关系到我们牧场几百号人未来一年的口粮能不能填饱肚子!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关系到国家的粮食安全战略!”
他略微停顿,让话语的分量沉入每个人心底,随即语气变得更加斩钉截铁:“时间不等人!节气更不等人!错过了这几天,就可能耽误一季!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必须给我拧成一股绳!汗,要往一处流!劲,要使在一处!大田组,就是这次春耕的主力军!是冲锋在前的先锋队!其他各个组,畜牧组、后勤组、包括机修班,都要无条件地全力配合、支援大田生产!谁掉了链子,谁就是牧场的罪人!”
他的话语简短、硬朗,没有任何修饰,却如同战前掷地有声的动员令,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务求必胜的强悍决心。人群在极短的寂静之后,被这股气势所感染,爆发出参差不齐却同样震耳欲聋的回应:“保证完成任务!誓夺丰收!”声浪滚滚,在原野上荡开。
苏晚安静地站在人群相对边缘的位置,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在耳边轰鸣,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仿佛隔绝了外界喧嚣的平静。但她心里清楚,这场席卷一切的生产洪流,自己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果然,马场长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很快便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她的方向。隔着喧腾的人群,他的声音没有丝毫减弱,清晰地传来:
“苏晚!”
“到!”苏晚应声上前一步,挺直脊背,声音清越。
“你的猪圈,日常工作安排给老王头暂时接手照看。”马场长的语气果断,没有任何商量或解释的余地,纯粹是命令式的部署,“你本人,从今天起,正式编入大田组第一小队!你那肯动脑筋的劲儿,那股子不把事情琢磨透不罢休的细致,给我统统用到这大田种地上来!大田生产,不光要流汗出力,更需要技术,更需要一颗装得下这片土地的责任心!”
这道突如其来的调令,既在意料之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马场长竟会如此直接地将她从已经做出显着成绩、相对独立自主的猪圈岗位上临时调离;情理之中的是,经过精准找水、成功防霜、优化饲料配方等一系列事件,她在马场长心中留下的印象,早已超越了一个单纯的“养猪能手”,而是一个被验证过的、具备敏锐观察力、系统思维和解决实际问题能力的“技术苗子”。在春耕这等关乎全年收成和集体生存的关键时刻,将这样的人才放到更核心、更广阔的大田生产一线,无疑是基于效益最大化的务实考量。
“是!场长!坚决服从安排!”苏晚没有任何一秒的犹豫,回答得干脆利落,眼神坚定。对她而言,这既是一个充满未知与艰辛的挑战,摒弃了熟悉的舒适区;同时,也是一个将自身知识储备应用于更广阔天地、验证其普适性的宝贵机会。猪圈的管理规律她已大致摸索清晰,而大田作物,尤其是作为生存根基的主粮种植,其中蕴含的变量更为复杂,与自然博弈的难度更高,所蕴含的增产潜力和对集体生存的影响也更为巨大。
周围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有因场长特殊点名而产生的惊讶,有对她能力边界的好奇与探寻,更有一些来自大田组老把式们眼中隐隐的、基于经验主义的不服与审视。大田组的活计,素来以“苦、脏、累”着称,拼的是实打实的力气、耐力和长年累月积累下的“土经验”,她一个从城里来的、刚养了一年多猪的年轻女知青,细皮嫩肉的,真能吃得了这份苦?担得起这份责任?
白玲站在农工组队伍的前排,清晰地听到了马场长对苏晚的安排。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形成一个冷峭的弧度,眼神里闪过一丝混合着轻蔑与警惕的复杂神色。苏晚被调入大田组,意味着将直接进入她影响力所及的核心区域活动。这让她感到一种领地被强势介入、权威受到潜在挑战的不适与恼怒,但同时,一个阴暗的念头也在心底滋生——这或许是一个在更公开、更“公平”的劳动场景下,利用规则和体力优势,名正言顺地压制、甚至让她出丑的绝佳机会。
动员大会在愈发高涨的气氛中结束。人群如同开闸泄出的洪流,呼喊着、议论着,扛起各式农具,涌向各自被分配的任务区。农具碰撞的铿锵声、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各小队长的催促吆喝声……种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共同奏响了这1970年北大荒春耕大忙时节雄浑而繁忙的序曲。
苏晚逆着人流,快步回到自己那方熟悉的猪圈。她简单而清晰地向赶来接手、总是沉默寡言的老王头快速交代了猪群近期的习性特点、优化后的饲料具体配比、每日巡查要点以及需要注意的几个薄弱环节。老王头只是闷着头,“嗯嗯啊啊”地应着,并不多言,但眼神里透着一种老牧工特有的、对牲畜负责的笃定。
交代完毕,苏晚深吸一口气,拿起她那把用了许久、木柄已被掌心汗水与磨砺浸润得无比光滑贴手的铁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在圈内依旧安然踱步、对她离去尚无所知的猪群,随即毅然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向那片刚刚划分给她所在第一小队的、一望无际的、在初春阳光下散发着深沉光泽和浓郁生命气息的黑色土地。
料峭的春风迎面吹来,扬起她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带来远处拖拉机持续不断的轰鸣、新翻泥土的芬芳,以及人们奋力劳作时迸发的、原始的号子声。
新的战场,已然毫无保留地铺陈在眼前。
冰原求生的第二阶段,在1970年这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春天,伴随着这席卷一切的春耕动员令,正式拉开了厚重的大幕。她知道,脚下这片广袤、沉默而公正的冻土,将用最原始、最严酷也最直接的方式,检验她所有的知识储备、意志韧性以及融入这片土地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