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带来的暖意仍在牧场的人际脉络间悄然流淌,尚未完全浸润这片冻土,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便以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将苏晚与另一个游走在边缘地带的人物——陈野,强行推向了一个命运交织的节点。
那是一个天色沉郁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荒原,风里裹挟着湿冷入骨的寒意,预示着又一场风雪可能来袭。苏晚正蹲在试验田里,指导着孙小梅如何借助放大镜辨识土壤中不同虫卵的形态特征,以此判断潜在的病虫害风险。远处马厩方向,却陡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打破了午后的沉寂。那声音里混杂着几声急促变调的呼喊,以及马匹焦躁不安、带着惊恐的嘶鸣,穿透凛冽的空气,清晰可闻。
“那边……是马厩出事了?”孙小梅直起身,手搭凉棚,忧心忡忡地望向声音来源。
苏晚眉心微蹙,马厩传来的动静确实异乎寻常。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她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那个终日与烈马为伍、身影总是带着孤狼般桀骜与寂寥的青年。她迅速拍掉手上沾着的泥土碎屑,声音冷静:“我去看看。”
她并非出于看热闹的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潜在危险的警觉,以及对那个特定人物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的关切。
尚未走近马厩,就看到一群人神色惶急地簇拥着从里面踉跄而出。被围在中心的,正是陈野。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额角与鬓发已被细密的冷汗浸湿。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从肘关节往下,袖管被撕裂开一道狰狞的长口子,裸露出的前臂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外翻着,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不断从创面涌出,顺着他的指尖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灰褐色的冻土地上砸开一朵朵刺目、粘稠的暗红色花斑。
旁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事故缘由:他在试图驯服那匹新近送来、以野性难驯着称的生个子儿马时,那畜生毫无征兆地猛然发狂,人立而起,将他狠狠甩下马背,手臂在坠落时重重撞击在马槽坚硬无比的木质包铁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随即又被受惊的马蹄慌乱中踏过,造成了严重的开放性挫裂伤兼疑似骨裂。
“快!快去找周兽医!”有人扯着嗓子,声音因恐惧而尖利。
“周兽医一早就去场部开防疫会了!根本不在!”
“那……那这可咋整?这血根本止不住啊!”
围观的牧工们乱作一团,脸上写满了无助。在这缺医少药的边陲牧场,应对此类突发严重外伤的经验和物资都极度匮乏。有人匆忙扯来些算是干净的破布条,意图包扎,可面对那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的可怖伤口,双手颤抖着,竟不知从何下手。
陈野紧咬着后槽牙,硬生生将所有的痛楚嘶吼都锁在喉咙深处,唯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紧绷如石的下颌线条,以及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他正承受着怎样撕心裂肺的剧痛。
就在这时,苏晚拨开慌乱的人群,步履沉稳地走到了中心。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冷静地掠过陈野手臂上那可怖的伤口——创面巨大,污染严重,伴有活跃的动脉性出血,必须争分夺秒进行紧急处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让我来处理。”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少女的清冽,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让周围嘈杂的声浪瞬间低落下去。
陈野因剧痛而有些涣散、蒙着一层血丝的目光,吃力地聚焦在苏晚脸上。那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惊讶,似乎没料到她会在此刻出现,但更多的,是一种在极限痛楚下,出于本能的对援手的默许与依赖。
苏晚无视了周遭那些混合着怀疑、惊讶与期盼的复杂目光。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先是伸出沾着泥土却稳定的手指,极其谨慎地探查了一下伤口周围的骨骼状况,初步触诊判断,幸未发现明显的粉碎性骨折迹象,随即利落地解下自己颈间那条虽显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布围巾。
“你,用力按住这里。”她指挥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中年牧工,让他用粗壮的手指死死按压在伤口近心端、能感受到脉搏跳动的位置,以物理方式强制减缓汹涌的出血。紧接着,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用沸水反复烫洗晾干、小心保存在油纸包里的旧手帕,就着旁人慌忙端来的、还算清澈的温水,动作迅捷而轻柔地清理着伤口周围凝结的血痂、混杂的泥土和肮脏的草屑。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稳定、迅速、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或畏惧退缩。快速清理完创口周围的污物后,她抬起头,目光迎上陈野因忍痛而显得格外深沉的眸子,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却带着一种医者般的权威:“接下来会非常疼,你必须忍住。”
话音未落,她已从怀中取出一个更小的、同样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布包。展开,里面是她利用工余时间,在荒野间悉心采集、精心晾晒并亲手研磨成极细粉末的几种草药——主要是用于止血散瘀的三七粉,辅以具有清热解毒、预防创口感染功效的蒲公英与地锦草粉末。她屏住呼吸,将混合均匀的药粉,精准而均匀地洒落在仍在不断渗出鲜血的狰狞创面上。
药粉接触裸露神经末梢的瞬间,一阵尖锐蚀骨的剧痛猛地窜遍陈野全身,让他肌肉骤然痉挛绷紧,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沉闷的痛哼,额头上刚刚拭去的冷汗再次涔涔而下。但他依旧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硬是没有缩回手臂,牙关紧咬,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咯咯”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锁在苏晚那双正在为他处理伤口、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上。
待药粉覆盖完毕,初步发挥了止血效果,苏晚立刻用那条干净的棉布围巾,开始为他进行规范的加压包扎。她的手法或许比不上专业医护,但每一个步骤都条理清晰,用力恰到好处,既确保了压迫止血的有效性,又谨慎地避免了因包扎过紧可能导致肢体远端坏死的风险。
整个清创、上药、包扎的过程,她始终一言不发,全神贯注,纤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道需要被征服的伤口。只有在需要旁人辅助时,才会吐出极其简短的指令:“压紧。”“手臂再抬高些。”“递那块干净的布头。”
当她终于利落地打好最后一个牢固的结,陈野手臂上那原本汩汩外涌的鲜血,已然被有效地控制住了,只剩下包扎布条上缓慢晕开的暗红色。她这才轻轻吁出一口一直提着的气,挺直脊背,抬手用手背拭去自己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细密汗珠。
“伤口太深,污染严重,这只是最初步的应急处理,防止失血过多和严重感染。在周兽医回来进行正式清创缝合之前,这只手臂绝对不能再用力,也要严格避免沾水。”她站起身,平视着陈野,交代注意事项的语气,恢复了惯常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果决利落的救治者与她判若两人。
陈野低头,凝视着自己手臂上那包扎得异常妥帖、还隐隐散发着清苦草药气味的白色布条,再抬眼看向苏晚时,目光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那里面既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剧痛残留的余悸,更有一种对眼前这个少女深不可测的、全新的认知。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两个极其低沉、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字:“……谢了。”
周围提心吊胆的众人此刻才真正松了口气,再看向苏晚时,目光已然大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以及一种混合着感激与隐隐敬畏的复杂情绪。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顾着养猪种菜的女知青,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手处理严重外伤的惊人本事?
苏晚对周遭目光的转变恍若未觉。她只是将剩余的草药粉重新包好,塞到陈野那只未受伤的右手里,语气依旧平淡:“夜里若是疼痛加剧,或者出现发热迹象,可以用少量温水调和此药外敷。我住处还有一些备用的,不够可来取。”
交代完毕,她不再有片刻停留,转身分开人群,踩着依旧沉稳的步子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血腥与慌乱气息的是非之地,背影清瘦却笔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基于知识与责任的实践操作。
陈野独自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土坡之后,才又缓缓收回,落在自己手臂上那与众不同的包扎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沉稳的力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草药的清冽气息。这一次,他心中对这个始终笼罩着一层迷雾的“古怪”女知青,那份长久以来的探究与审视,似乎悄然变质,掺杂进了一些更为具体、也更难以言喻的东西。
一种基于最直接的、濒危时刻被伸出援手的……名为信任的藤蔓,正在坚冰之下,悄然萌发出稚嫩的芽尖。
而苏晚,在独自走回试验田的路上,清冷的风吹拂着她微热的脸颊。她脑海中回放的,并非陈野那复杂难明的眼神,也非旁人惊诧的目光,而是刚才伤口的具体情况、出血的速度、药粉的即时效果,以及包扎手法是否有可改进之处。这又是一次宝贵的、在极端条件下的实践案例,一次对她所掌握知识的严峻检验与验证。知识的价值,在生死攸关、救死扶伤的这一刻,显得如此具体、如此真实,沉重得不容置疑。
她与陈野之间,那层由长久沉默、零星交易和互相观察构筑起的无形冰墙,似乎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和这次不容退缩的救治,被猛地凿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缝。一种超越语言、基于最原始的生命互助本能的、更深层次的连接,正在血与痛的洗礼中,无声而牢固地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