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已初具轮廓,被反复翻整、敲碎的土壤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湿润而深沉的色泽,仿佛饱含了无声的承诺。然而,苏晚的理智清晰地告诉她,这仅仅是一个徒具其形的空壳,一个精心搭建却尚未注入灵魂的舞台。没有生命之源的种子,这片倾注了她无数夜晚的心血与汗水的土地,终究只是一捧没有生机的死土,无法兑现任何关于收获的期许。
获取种子,这个最基础却又无比关键的问题,如同横亘在前的沟壑,现实而冰冷地摆在面前。连部分配的种子,数量被严格计算,品类统一,主要用于保障大田作物的基本生产,绝无可能有多余的份额,分配给一个私下开垦“自留地”、身份敏感的女知青。向其他知青交换?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她自己否决。大家的境况彼此彼此,口粮尚且需要精打细算,谁会珍藏着多余的种子?更何况,她不愿因此欠下难以厘清的人情债,更不愿让这方小小的试验田过早地暴露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之下。
她的视线,如同以往数次陷入困境时一样,再次投向了那些散落在牧场周边、与这片土地有着更深羁绊、也拥有更多自主空间的牧民家庭。这些常年与自然打交道的牧人,大多会在毡房附近,依循着古老的传统,开辟出小片小片的园圃,种植一些极其耐寒、适应当地气候的本地菜蔬。更重要的是,他们往往保持着自行留种的习惯。这些土生土长的品种,或许在外观上不够整齐漂亮,产量也无法与农场推广的良种相比,但它们经历了无数代严酷环境的自然筛选,其骨子里镌刻着的强大抗逆性——耐寒、耐旱、耐贫瘠——正是苏晚这片贫瘠试验田当前最渴求的宝贵特质。
然而,交换需要筹码。她拿什么去换取这些承载着生命与希望的种子?
她再次于脑海中仔细盘点着自己那捉襟见肘的“资产”:那点原本用于缝补的针头线脑,早已在前次换取柴火的交易中消耗殆尽;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草药知识或许价值不菲,但主动提出为人诊病开方,无异于授人以柄,风险太高,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正当她陷入沉思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猪圈里那几头因得到她精心调配的饲料和细致照料而明显膘肥体壮起来的猪只。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骤然闪现。
几天后的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苏晚提着一个小巧、却编织得异常细密规整的柳条篮子——这是她利用无数个工余的碎片时间,默默观察、模仿牧民手艺,一次次尝试后才终于成功的作品——步履平稳地走向巴特尔大叔家的毡房。篮子里,装着几块她经过特殊处理的猪粪肥。这些猪粪并非随意取用,而是经过了她基于有限条件设计的、简易却有效的堆肥发酵流程,过程中混合了切碎的干草和少量泥土,如今已完全褪去了刺鼻的气味,反而散发出一种类似雨后森林地表、带着淡淡腐殖质的、令人安心的泥土芬芳,质地也变得异常松散、细腻,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态。
巴特尔大叔正坐在毡房外的木墩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专注地擦拭着他心爱的马鞍。看到苏晚走近,他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蒙古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苏晚丫头,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是我家那羊圈又出啥毛病了?”他首先想到的还是上次的加固工程。
“大叔,您放心,羊圈牢固得很,风吹雨打都不怕。”苏晚将柳条篮轻轻放在旁边的草地上,揭开上面覆盖着的一块干净旧布,露出里面黑褐色的、看似不起眼的肥料,“我最近琢磨着弄了点新东西,想拿来跟您换点您家有的。”
巴特尔好奇地凑过头,看到篮子里那几块黑乎乎、象是湿润泥土的物事,浓眉疑惑地挑起:“这是……啥玩意儿?泥巴?”
“不是普通的泥巴,”苏晚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这是我用猪粪发酵出来的肥料。没什么难闻味道了,肥力比直接上生粪要温和、持久,也更容易被庄稼的根吸收。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弄一点点,撒在您家屋后那几棵沙果树下,或者刚移栽的菜秧子根旁边,试试看效果怎么样。”
巴特尔将信将疑地伸手拿起一小块,放在粗糙的掌心揉了揉,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果然只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质地也松软得很。他回想起这女娃之前精准找到水源、巧妙加固羊圈的本事,心里那点怀疑便去了大半。对于世代与土地和牲畜打交道的牧民而言,任何可能让牧草更茂盛、让果树结更多果实的法子,都值得他们投以关注和尝试。
“嘿,你这丫头,脑袋瓜子里的道道就是比旁人多!”巴特尔不由赞叹了一句,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说吧,想换点啥?”
“我想换点种子。”苏晚直接道明来意,毫不绕弯,“什么都行,土豆、白菜、萝卜……只要是咱们本地老乡自己留的种,越抗冻、越耐旱的越好。”
巴特尔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略一思忖。种子对他们家来说,确实不算什么稀罕物,每年秋收后,老伴都会特意多留出一些,以防万一。用一点自家富余的、本就要用来交换或送人的种子,去换一种听起来能提升园子收成的新奇肥料,这笔交易,怎么看都划算。
“成!没啥问题!”巴特尔爽快地一拍大腿,起身钻进毡房。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小包走出来,递给苏晚。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颗大小不一、表皮呈深紫色、带着细小而饱满芽眼的本地土豆种块,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是些看起来蔫黄、干瘪,但显然被用心保存着的白菜种子。“这土豆,是咱们这儿传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老种了,个头长不大,但瓷实,抗冻,埋在雪里都冻不坏。白菜种子是去年秋天留下的,放了些日子,出芽率不敢打包票,你拿回去碰碰运气。”
“太好了!谢谢大叔!”苏晚接过这两包种子,如同接过了无比珍贵的承诺,小心翼翼地贴身揣进怀里,感受着那微小却沉甸甸的分量。她将那一小篮精心准备的发酵肥留给巴特尔,再次诚恳地道谢后,方才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又如法炮制,或者用同样的肥料作为交换物,或者偶尔通过帮相熟的牧民计算一下搭建新鸡窝大致需要多少根椽木、多少捆柳条之类不引人注目的小忙,陆陆续续地从其他几家有过接触的牧民那里,换来了几颗表皮皱缩却生命力顽强的胡萝卜种子、一小把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葱头,甚至还有几粒被牧民们戏称为“贼不偷”、据说在低温下也能艰难坐果的耐寒南瓜籽。
她没有贪心,每一样都只换取极小的数量,仅仅足够她在那片巴掌大的试验田里,进行最初步的栽培对比实验即可。她深知,在当前的境况下,低调和适可而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这片希望之田的最好策略。
这些通过各种渠道汇集而来的种子,形态各异,大小不一,许多看起来甚至有些干瘪、瘦小,远远比不上农场统一供应、经过筛选的良种那样整齐划一、颗粒饱满,充满了工业时代的标准感。然而,在苏晚那双蕴含着知识与远见的眼眸中,这些其貌不扬的种子,每一颗都是一个独特的、压缩的生命信息库,是它们的祖先与脚下这片严酷环境进行了无数代艰苦卓绝的抗争后,最终被自然选择保留下的、最坚韧的生命精华。它们,是她开启一系列关乎生存与未来的农业实验的、无可替代的金色钥匙。
她将这些来之不易的、承载着不同遗传密码的种子,按照种类和来源,用早已准备好的、大小不一的防水油纸小包,分门别类地仔细装好,并在每个小包的外面,用她那清晰工整的字迹,简要标注上种子的来源家庭、已知的品种特征以及换取日期。然后,她如同守护着最紧要的秘密,将这些希望的火种,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她那位于猪圈后方、由她亲手打造的“秘密基地”中最干燥、最隐蔽、也最安全的角落。
至此,土地与种子,这两项最基础的要素,终于艰难地准备就绪。舞台已经搭好,演员已然就位,只等待一个气温与墒情都相对合适的时机,便可将这微小的、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希望,小心翼翼地播撒下去,然后,便是怀着信念,静默地等待那破土而出、见证生命奇迹的庄严时刻。
而如何运用她超越这个时代的智慧与方法,引导这些本就顽强的生命,在这片极度贫瘠的土地上,激发出超越常规认知的生长潜力与价值,将是她在成功播种之后,需要直面和征服的、真正意义上的核心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