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的兽医老周,是个年近五十、身形干瘦得像棵老榆树的老头子。鼻梁上总架着那副用白色胶布缠了又缠、一条腿还短了一截的破旧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因长年累月眯着眼检查牲畜而显得愈发细小的眼睛。他素来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他那间兼做仓库和诊疗室、终年弥漫着浓郁草药苦涩与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小土屋里。他并非科班出身的专业兽医,是早年跟着垦荒部队转业留下来的,全凭几十年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和几本早已翻烂、页脚卷曲的旧版兽医手册,勉强应付着牧场里牲畜们常见的头疼脑热、腹泻拉稀。
到了例行巡诊的日子,老周背起那个边角磨得发白、露出里面褐色底子的旧药箱,慢悠悠地晃荡到了位于牧场边缘的猪圈区域。他照例先去了其他几个猪倌负责的圈舍,里面的情况与他记忆中的并无二致,甚至更糟了些:猪只普遍瘦骨嶙峋,皮毛脏污打绺,毫无光泽,有几头缩在角落的明显在咳嗽,还有几头排着不成形的稀粪,空气中弥漫着病弱的气息。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照例打开药箱,取出些常用的土霉素粉或自配的止泻草药末,交给猪倌,又叮嘱了几句“注意防寒”、“保持圈舍干燥”之类说了无数遍、却收效甚微的老生常谈。
当他最后踱着步子,习惯性地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破眼镜,晃悠到苏晚负责的那片猪圈时,心里并未抱有任何期待,准备开始另一番大同小异、令人沮丧的检查。然而,当他隔着那扇歪歪扭扭的木栅栏,目光如同往常一样懒散地扫过圈内时,脚步却像是骤然踩进了泥坑,猛地顿在了原地,那只拿着记录本、正准备写字的手,也僵直地悬在了半空中,久久未能落下。
这……这还是他印象中那群半死不活、让他每次来看都直摇头的猪吗?
虽然以严格的标准来看,这群猪依旧算不上膘肥体壮,但与他方才巡视过的其他猪圈里那些死气沉沉的同类相比,眼前的这群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精神抖擞”、“焕然一新”!它们的皮毛虽不油亮,却明显顺滑服帖了许多,彻底摆脱了那种脏污板结、如同破毡片般贴在骨头上的凄惨模样,甚至在某些角度下,能隐约看到一种属于健康生命的、内敛的光泽。猪只们的眼神不再浑浊麻木,而是透着一股清亮,圈内的活动也显得活泼有力,几头半大的猪甚至还在有限的空间里互相追逐、顶撞嬉闹,发出响亮而有力的哼叫声,全然不似其他圈里那种病弱的、带着痛苦的哀鸣。
最重要的是,那种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其他猪圈上空、令人压抑的病恹恹的死气,在这里竟然几乎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的生机。
老周难以置信地用力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甚至把破眼镜摘下来,用衣角使劲擦了擦镜片,再重新戴上,整个人几乎把脸贴在了粗糙冰冷、带着毛刺的木栅栏上,瞪大了眼睛仔细地、一寸一寸地观察着:
粪便虽然远未达到教科书上的理想状态,但普遍成形,不再是令人担忧的稀水状或黏稠的糊状,明显带有消化不良或肠道炎症的腹泻粪便极少见到。
听不到其他猪圈里常见的、令人揪心的连续咳嗽声或带有啰音的沉重喘息,大多数猪的呼吸平稳而悠长。
体表基本看不到那些顽固的、令人头疼的疥癣溃烂、红肿或大面积的脱毛区域,只有个别猪只身上还残留着一些浅淡的、正在愈合的旧痕迹。
整体活跃度明显提升,争食欲望强烈,石质食槽被舔舐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眼神警惕而灵动,与之前那种萎靡不振、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的状态判若两群。
这太不寻常了!简直是邪门!同样的猪种来源,同样是牧场统一发放的那点粗劣基础饲料,甚至这个猪圈的位置更加偏僻,窝棚更加破旧,按理说生存条件应该更差才对,怎么可能会出现如此显着、如此颠覆性的积极差异?
老周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强烈的困惑与探究,急速地扫视着栅栏内外,最终,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正背对着他、专注地清理着石砌水槽边缘污垢的瘦削身影上——是那个新来的、成分不好的女知青,苏晚。他对她有点模糊的印象,记得她总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被分配到了这牧场里最脏最累、也最不讨好的活计。
他心中疑窦丛生,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栅栏门,快步走了进去。他甚至没有先跟苏晚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向几头他凭借过往记忆、印象中之前状况最差、几乎被他判了“死刑”的猪只。他毫不顾忌地上的污秽,直接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极其专业而仔细地检查着它们的耳廓内部、腹部柔软皮肤以及四肢内侧这些寄生虫易发、也能反映健康状况的部位。
“奇怪……真他娘的奇怪了……”他一边翻看着,一边忍不住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那些曾经密密麻麻、顽固不堪的寄生虫斑点(如疥螨造成的结痂)竟然明显减轻了大半,皮肤的弹性和韧性也好了很多,不再那么干燥脆弱。
他终于直起有些酸麻的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几步走到刚刚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身望过来的苏晚面前。他再次推了推那副不听话的破眼镜,一双因为惊异而睁得比平时大了不少的眼睛,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过分瘦弱的女知青,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奇、困惑与强烈的好奇。
“你……”老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和急于寻求答案而显得有些干涩发紧,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问道,语气几乎是质问式的,“你到底是怎么弄的?给它们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不成?”
苏晚平静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的表情。对于眼前这一幕,她心中早已有所预料。
“没怎么特别弄。”她回答得十分简略,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引人注意的具体细节,“就是按照规定时间喂食,注意保持圈舍的清理,看到有哪头猪精神状态不好,或者有明显病症的,就尽量把它隔开一点,多给它喂些清水。”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只是巧妙地省略了其中最核心、最关键的部分——那基于个体差异的“精准投喂”策略,那自行采集炮制的“土法驱虫”草药,那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详细“数据记录”,以及所有基于持续观察和理性分析所进行的“个性化护理”。
老周显然完全不相信这套滴水不漏、却毫无信息量的标准说辞。他干了大半辈子兽医,难道还不清楚“按时喂食,注意清理”这八个字怎么写?难道其他那些猪倌就都是懒汉,没做这些最基本的工作?可为什么效果会如此天差地别?这根本解释不通!
“不对,肯定不对!”老周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苏晚的脸,试图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或隐瞒,“你肯定背地里用了别的法子!是不是……偷偷给它们用了什么咱们这地方特有的偏方草药?”
苏晚的心微微一提,但长久的压抑环境早已锻炼出她极强的情绪控制能力,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如同封冻的湖面。她深知绝不能承认,至少不能在眼下这种公开场合、面对官方兽医的情况下承认。私自采集、使用未经上级许可和科学验证的“偏方草药”,尤其是在她这样敏感的身份背景下,极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扣上“搞封建迷信”、“胡乱用药危害集体财产”甚至更严重的政治帽子。
“周兽医,”她语气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长辈和专业人士的尊重,“我真的就是按牧场教的常规方法养的。可能……是我运气好,分到的这几头猪本身底子就稍微好一点,抵抗力强。也或者是最近这几天,天气不像前阵子那么恶劣了吧。”
她巧妙地将原因归咎于无法精确验证的“猪只个体差异”和客观的“天气变化”,这是最安全、最不容易被直接反驳、也最符合她当下“低调”生存策略的理由。
老周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试图用他多年积累的阅人经验穿透那层平静的外表。苏晚始终坦然回视,眼神清澈见底,看不出丝毫心虚或闪烁。老周心里跟明镜似的,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女娃子绝对没跟他说全部的实话,但她身上那份超乎年龄的镇定、从容,以及那种仿佛置身事外般的冷静,又让他有些捉摸不透,拿不准她到底隐藏了多少,又为何要隐藏。
他最终只是咂了咂有些干裂的嘴唇,像是咽下了满腹的疑问,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又回头,深深地、带着浓浓的不解看了一眼那群在他职业生涯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的健康猪只,嘴里反复嘟囔着:“邪了门了……真是活见鬼,邪了门了……”
他重新背起那个旧药箱,一步三回头、满腹疑团地走了,甚至连这次巡诊最基本的常规检查流程都没心思走完。因为在他这个老兽医看来,这群猪目前的健康状况,已经好到根本不需要他再开任何药物进行干预了——这在他负责牧场兽医工作以来,几乎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苏晚静静地目送着老周那带着满身疑惑和不断回望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土坡拐角,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来自官方兽医的这场突发“检验”所引起的潜在危机,算是暂时得以化解。但她心里很清楚,随着猪群健康状况的持续、稳定好转,必定会吸引来越来越多或好奇、或探究、甚至是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未来的处境,只会更加需要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她重新蹲下身,拿起硬毛刷,继续一丝不苟地清理着水槽内壁,看似专注,内心却在飞速地思考、权衡。兽医老周那毫不掩饰的惊奇,如同一次未经计划的“第三方认证”,从客观上验证了她过去一段时间所有努力方向的正确性和实际效果,这让她在感到一丝艰难付出的慰藉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方法。但与此同时,这声“惊奇”也像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警钟,再次敲响在她心头,提醒着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需要更快地积累能保护自己的“资本”——无论是更扎实的生产成果,还是更隐蔽的行事方式。她也需要更加巧妙、不露痕迹地隐藏起自己所有可能被视为“异常”的举动和成果。
目光,在不经意间,再次扫过猪圈后方那个被杂物巧妙遮掩、毫不起眼的角落。
秘密基地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和冷静的思考分析,既是她应对这片严酷天地最大的底气与依仗,也必须是此刻,她需要倾尽全力去守护的、最核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