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武松自那日领了晁盖之命,携了钱财离了东溪村,一心要行那劫富济贫的实事。
他深知钱财散于市井,难免被泼皮无赖哄抢了去,须得寻那真正贫苦无依的人家,方能物尽其用。
于是他连日来奔走于济州境内的穷乡僻壤,访贫问苦。
这一日,来到济州城西北数十里外一个名叫“苦水铺”的村子。此地土地贫瘠,水源苦涩,村中百姓多是面黄肌瘦,衣不蔽体。
武松寻了村中一间破败的乡村酒店坐下,叫了两角酒,一碟茴香豆,边吃边与店家攀谈。
那店家见武松气宇不凡,不似寻常客商,又出手阔绰,便唉声叹气地诉起苦来:
“客官有所不知,俺们这苦水铺,本就艰难,前些年还能勉强糊口。可自去年起,官府先是加了那‘丁身钱’,说是要修葺济州城防,防御梁山贼寇,可是如今梁山贼寇已灭,这丁身钱还是照收不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官府敛财的借口!”
他压低了声音,又道:
“这还不算完,前几日,又来了新花样,叫什么‘助役捐’!说是东京蔡太师大寿,普天同庆,各州府需派役夫往东京运送花石佳木,以供庆贺,本地百姓若不愿服役,便可纳钱代役。
可那钱数,竟是往年‘免役钱’的三倍还多!俺们这等小民,哪里拿得出?可不纳钱,便要抽丁,家中壮劳力若被抽走,这一家老小岂不活活饿死?”
武松听得心头火起,浓眉倒竖:“竟有这等事!这官府岂不是变着法儿盘剥百姓?”
“谁说不是呢!”
店家苦着脸,“村里王老汉,前日刚卖了家中仅有的两只下蛋母鸡,凑了五百文钱,本以为够了,谁知那收钱的胥吏眼皮一翻,说成色不足,须得再加三百文!王老汉哪里还有?哀求半晌,被那胥吏一脚踹在心口,如今还躺在炕上吐血呢!
还有村东李寡妇,为凑这‘助役捐’,要把十三岁的闺女卖给人牙子……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武松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碗碟乱跳:“岂有此理!”
他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钱,对店家道:“店家,你且带我前去那王老汉、李寡妇家,还有村中其他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这些钱,武二今日便散了与他们,先渡过眼前难关再说!”
那店家诧异地扫了武松一眼,连忙引路。
武松随着他,将钱财一一发给村中最为困苦的几户人家。村民们千恩万谢,要给武松立长生牌位,武松坚辞不受。
看着这些淳朴百姓感激涕零的模样,武松心中积郁的块垒稍解,只觉得这钱财用得其所,远比留在身边快意得多。他婉拒了众人的挽留,心情畅快地回到那乡村酒店,打算再饮几碗,便返回郓城县。
然而,他一碗酒尚未喝完,就听村口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哗,夹杂着哭喊和斥骂声。
“来了!收捐的胥吏又来了!”店家脸色煞白。
武松抬眼望去,只见七八个身穿皂隶公服的胥吏,如狼似虎般闯进村来。为首一个班头模样的汉子,三角眼,吊梢眉,一脸的蛮横。
他们根本不理会村民的哀告,径直踹开一户户家门,见到稍值钱些的物事,诸如铜壶、铁锅、半袋粮食,甚至妇人头上的木钗,便一把夺过,塞进随身携带的麻袋里。
“差爷!差爷行行好!这是俺家最后的活命粮啊!”一个老妪扑上来,抱住那班头的腿哭求。
“滚开!老不死的!”那班头一脚将老妪踹开,骂道,“欠着官府的助役捐不交,还想留粮食?再啰嗦,把你家房子也拆了抵债!”
更有一个胥吏,从方才武松接济过的那王老汉家出来,手里掂着几块碎银子,正是武松方才所赠!那胥吏咧嘴笑道:
“头儿,这老穷鬼家里竟藏了这许多银子!定是偷逃税捐的赃款!合该充公!”
王老汉的儿子跟在后面,急得双眼通红:“那是我爹治伤救命的钱啊!你们不能拿走!”
“放屁!分明是赃款!”
那胥吏反手一个耳光,将王老汉的儿子打翻在地。
武松坐在店中,将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只觉一股无名业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生平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等欺压良善的恶行!方才散财济贫的畅快,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呔!兀那狗贼!给俺住手!”
武松暴喝一声,如同半空起个霹雳!他猛地站起身,大踏步冲出酒店,拦在了那群胥吏面前。他身材魁伟,此刻怒发冲冠,更是气势逼人。
那群胥吏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震得一呆,待看清只有武松一人,那班头定了定神,三角眼上下打量武松,见他虽穿着普通,但气度不凡,心中略有顾忌,嘴上却不肯示弱:
“你是何人?敢管官府的闲事?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连你一并锁了,治你个妨碍公务之罪!”
武松戟指骂道:
“尔等这群敲骨吸髓的蠢虫!也配称公务?那助役捐本就是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恶政!如今竟连人家治伤救命的钱也要强抢,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
那班头闻言,反而嗤笑起来,“在这苦水铺,爷爷我就是王法!你这厮勾结刁民,对抗官府,罪加一等!兄弟们,把这狂徒给我拿下!”
几名胥吏发声喊,便要上前拿人。
“谁敢!”
武松虎目圆睁,双拳一握,骨节噼啪作响,作势欲打。他虽未带兵器,但这一身武艺,收拾这几个泼皮胥吏,简直如同砍瓜切菜。
那班头见武松要动武,非但不惧,反而把那张令人憎厌的瘦脸往前一伸,几乎凑到武松拳头前,嚣张地叫道:“打!你往这儿打!孙子,你今天要是不打,你就是我养的!”
他指着自己的脸颊,冷笑道:“你打一个试试?你拳头硬,爷爷我佩服!可你打了我,拍拍屁股走了,这苦水铺的百姓可走不了!你信不信,你今日动爷爷一根汗毛,明日我就带人来,把这苦水铺翻个底朝天!什么王老汉?李寡妇?我看他们有几条命够折腾!”
这番无赖至极的言语,瞬间刺中了武松的要害!他举起的拳头,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他武松天不怕地不怕,纵有千军万马,也敢闯上一闯,可这些胥吏,却拿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作要挟!
他若一时痛快,打了这班头,自己或可一走了之,但这些苦水铺的村民,必将遭受灭顶之灾!这些胥吏整治百姓的手段,他如何不知?
武松气得浑身发抖,那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却终究没能落下。
这时,那王老汉的儿子,还有闻讯赶来的李寡妇等村民,纷纷跪倒在地,哀声恳求:“好汉!好汉息怒啊!万万打不得!您打了他们是痛快,俺们可就都没活路了!”
“好汉,您的大恩大德俺们记在心里,求您快走吧!莫要管俺们了!”
看着村民们惊恐害怕的眼神,武松只觉得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班头见状,更加得意,嘿嘿冷笑:“怎么?怂了?不敢打了?那就滚远点!别妨碍爷爷办公事!”
武松他死死克制住将对方撕碎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们……很好!”
他不再看那班头令人作呕的嘴脸,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