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衙,后堂书房。
县令陈德烦躁地将一份文书掷于地上,一张白净面皮气得通红。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陈德面前,一个小吏正瑟瑟发抖。
“废物!都是废物!本官的话,在这郓城县竟不如一个押司放的屁响!”
陈德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响,“本官要调用库房余银,修缮城隍庙,以彰显教化之功,佑我郓城风调雨顺,此等利民好事,你竟敢推三阻四!说什么没有朱押司的签押,库房一文钱也动不得?究竟他是县令,还是本官是县令!”
那小吏姓陈,在户房当值多年,此刻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县尊明鉴,非是小人推诿,实在是县衙旧例,钱粮支取,需经押司核对簿册,确认无误,加盖印信,方能生效。此乃为了防止钱粮亏空,也是……也是为了保护县尊啊!”
“保护本官?”
陈德气极反笑,“本官看你们是合起伙来架空本官!这郓城县衙,莫非姓朱不成!”
陈三心中叫苦不迭,他一家老小都在郓城,深知朱家的势力在郓城盘根错节。县令陈德或许背景深厚,但那是天上的云,说不定哪天风一吹就飘走了。
而朱家,尤其是朱押司的兄长朱安,如今是手握实权的梁山巡检,剿灭梁山声威正盛,在郓城更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得罪了陈县令,最多丢个差事,得罪了朱家,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县尊明鉴!非是小人不愿办,实是不能办啊!小人若私自办了,回头朱押司问起,小人……小人吃罪不起啊!而且小的一家老小都在郓城,求县尊体谅!”
又是朱全!陈德当时几乎气炸了肺!他指着陈三的鼻子骂道:“本官乃一县之尊!我的话就是规矩!你怕他朱全,就不怕本官治你的罪吗?”
陈三只是磕头,涕泪横流,却死活不敢应承。那模样,分明是宁愿得罪他这个县令,也绝不敢开罪根深蒂固的朱家!
“你……你给我滚!”
陈德最终只能将陈三轰了出去。他颓然坐回椅中,一股深深的屈辱涌上心头。
自他上任以来,雄心万丈,欲在这郓城县大展拳脚,弄出些显眼的政绩以便早日升迁。他颁布了修缮官道、加筑河堤、鼓励桑麻等多项政令,自认为皆是利国利民之良策。
然而,这些政令到了具体执行层面,却总是被那押司朱全以“恐扰民过甚”、“库银不足需从长计议”、“与旧例不合”等各种理由软硬兼施地顶了回来,最终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大打折扣,弄得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反而成了他陈德昏聩无能的证明!
他陈德出身名门,何曾受过这等鸟气?在这郓城县,他空有县令之名,权柄却几乎被那朱全架空!整个县衙,从六房书吏到三班衙役,几乎都是朱全的人!他这县令,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朱全……”
陈德咬牙切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不将你这押司之位挪开,换上个听话的,本官在这郓城县,永无出头之日!”
他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罗织罪名,哪怕动用家族关系,也要将朱全这枚钉子拔掉!
就在陈德暗自筹划之际,书房外传来值守衙役恭敬的声音:“禀县尊,朱押司求见。”
陈德一愣,随即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好哇,本官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强压怒气,整了整官袍,沉声道:“让他进来!”
门帘一挑,朱全迈步而入。他身着青色吏员服,见到陈德,只是依礼拱了拱手:“卑职朱全,见过县尊。”
“朱押司何事?”陈德冷着脸,坐在案后,并未赐座。
朱全似乎也不在意,自行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目光扫过地上那份被陈德掷落的文书,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撇,随即看向陈德:“听闻方才县尊召见了户房的陈三,似是为了修缮城隍庙之事?”
陈德心头一凛,他找陈三乃是密谈,这才过了多久?朱全竟然就知道了!这县衙之内,果然处处都是他的眼线!
他冷哼一声:“怎么,本官处理些公务,还需事先向朱押司报备不成?”
“县尊言重了。”
朱全淡淡一笑,“卑职岂敢。只是修缮之事涉及本县钱粮,而钱粮乃是国朝根本,亦是地方安稳所系,规矩流程,皆是为了防止奸猾之徒欺上瞒下,也是为了保护县尊,不致被小人蒙蔽,坏了官声。若人人皆可绕过规矩,只怕朝廷考课之时,县尊面上须不好看。”
陈德脸色更加难看,强辩道:“本官行事,自有分寸!何须你来指手画脚!”
朱全不缓不慢,继续说道:
“县尊乃一县父母,卑职人微言轻,本不敢多言。只是郓城县情况特殊,钱谷刑名,诸多事务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县尊颁布诸多政令,用心虽是好的,然若不通晓本地民情,不体察下情,强行推行,恐适得其反。
前番修缮官道,征发民夫过众,致使春耕延误,民有怨言;加筑河堤,选址不当,几乎酿成溃坝,这些……可都是记在考课簿上的。”
他每说一句,陈德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都是他引以为傲的政绩,却被朱全轻描淡写地揭破,成了他施政无方的罪证!
“再者,”朱全目光微凝,“县尊可知,这郓城县乃至整个济州,每年上缴的漕粮、商税,维持地方安宁,靠的是谁?是那些循规蹈矩的乡绅百姓,是那些按章纳税的商户,更是我等熟悉地方,按律办事的胥吏!
若规矩坏了,人心散了,今年秋税收不上来,或是境内出了什么大乱子……县尊,您这三年任期满后,下一步是回京高升,还是……发往瘴疠之地,可就难说得很了。”
陈德听得心中一凉,他的背景虽厚,若是地方考课得个“下下”,任内再出点纰漏,不知要耗费多少气力才能摆平,此时与朱全交恶殊为不智!
而朱全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很明显,他有能力让郓城县安稳,让陈德顺利度过任期,也有能力让县里鸡犬不宁,让陈德吃不了兜着走!
“朱全!你……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陈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全,色厉内荏地喝道。
朱全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淡笑道: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提醒县尊,合则两利,斗则两伤。县尊安安稳稳做满这一任,大家面上都好看,您高升离去,郓城县还是那个郓城县。若是有人非要无事生非,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那就要看看谁的手段高明了!告辞!”
说罢,朱全竟不再看陈德一眼,转身拂袖而去,那股飞扬跋扈的姿态,显露无疑!
“砰!”
书房门被重重带上,陈德猛地抓起桌上的砚台,想要砸出去,手臂高举,却终究没敢落下。他剧烈地喘息着,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心中充满了屈辱。
“朱全……朱家……好,好得很!”陈德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眼中满是怨毒,却又无可奈何。
经此一事,他与朱家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只是眼下,他除了暂时隐忍,似乎别无他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