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叔夜携张伯奋、张仲熊二子,离了恩济码头,并未直奔济州府衙赴任,反在城中寻了间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张伯奋略有不解,低声问道:“父亲,既已至济州,何不即刻上任?也好早日熟悉公务。”
张叔夜换上一身寻常布袍,将官凭印信仔细收好,淡淡道:
“你二人须知,官衙之中,层层叠叠,所见所闻,多是底下人想让你看的。若想看清这济州真实光景,便需放下这身官皮,走到市井中去。为父在兰州、海州任职时,皆是如此。”
张仲熊恍然,兴奋道:“爹的意思是,咱们要微服私访?”
“正是。”张叔夜颔首,“且看看这济州民生,究竟如何。”
……
次日一早,父子三人便出了客栈,信步来到济州城东南的“永丰集”。
此处乃济州最大的农贸市集,天色刚亮,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沿街两旁,菜贩、肉铺、鱼档、粮行鳞次栉比,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张叔夜看似随意闲逛,目光却不断地扫过各个摊位,不时停下脚步,和气地向商贩询问价钱。
“老丈,这粟米怎卖?”他停在一处粮摊前,抓起一把黄澄澄的粟米捻了捻。
“官人好眼力,这是上好的陈州粟,七十文一斗。”老农见张叔夜气度不凡,忙赔笑道。
“唔,价钱倒也公道。”张叔夜点点头,又指向旁边的麦子,“这新麦呢?”
“新麦八十五文一斗。若是要得多,价钱还可再商量。”
张叔夜又与老农聊了几句年景收成,方才踱开。他又问了猪肉价格(每斤一百二十文)、活鸡(每只八十文)、时鲜蔬菜(每斤十数文不等),乃至柴薪、布帛等物,皆细细问过,心中默默计算。
“爹爹,这济州物价比之东京,倒是便宜不少。”张伯奋低声道。
张叔夜微微蹙眉:“物价虽平,却也要看百姓收入几何。若寻常佣工一日只得百十文钱,这米价肉价便不算低了。”
正说着,三人路过官设的盐铺。只见铺面冷清,门可罗雀,与周遭热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年轻的伙计胳膊支在柜台上,手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竟是打起了瞌睡。
张仲熊觉得有趣,故意上前,屈指在柜台上“咚咚”敲了两下。
那伙计猛然惊醒,见是三个布衣男子,也没甚好气,懒洋洋道:“买盐?六十文一斤,概不赊欠。”
张仲熊存心逗他,笑道:“小哥,你这生意不大行啊,大白天的都能睡着?”
伙计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没生意,不睡觉作甚?你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清静!”
“你这厮怎敢如此无礼!”
张仲熊年轻气盛就要发作。
张伯奋见弟弟又要生事,拉了他一把,对伙计道:“小哥莫怪,我等只是好奇,之前我等路过其他州府时,那里的官盐铺子总有人排队,怎地你家如此冷清?”
那伙计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仍是不愿搭理。
张叔夜走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约莫半两重的碎银子,轻轻放在柜上,和颜悦色道:“小哥,我等外地行商,初来贵宝地,只想问问行情,行个方便。”
那伙计眼角余光瞥见银子,眼睛倏地亮了,脸上瞬间堆起笑容,一把将银子攥在手心,语气热情了十倍:
“哎哟,官人您尽管问!小的在这盐铺干了三年,这济州地界的盐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老夫只是好奇,为何买官盐的人如此之少?”
伙计压低了声音:“官人您有所不知,咱们这铺子,两年前还不是这般光景。虽说官盐价高味苦,可百姓没法子,总得来买。可自从约莫一年前开始,这生意就一落千丈,一天也卖不出几斤去。”
“哦?这是为何?”张叔夜追问。
那伙计眼珠转了转,搓了搓手,嘿嘿笑着,却不说话。
张仲熊性急,见他还要钱,怒道:“你这厮,好生贪婪……”
“哎哟!你想干什么?眼睛瞪的像铜铃!”
那伙计也不怕他,两人就这般对视,谁也不肯相让。
“仲熊!”张叔夜喝止儿子,又摸出一块大小相仿的碎银递了过去,“小哥,还请明言。”
伙计接过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凑近些神秘兮兮道:
“这位官人,实话跟您说吧,咱们这官盐,如今是卖不动咯!大街小巷,随处都能找到卖私盐的挑子,那盐,雪白细腻,味道正,价钱还只要三十文一斤,比官盐便宜一半!换做是您,您买哪个?”
张叔夜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私盐如此猖獗,官府难道不管?”
伙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这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些卖私盐的,胆子大得很,也没见谁被抓。这位官人,这话可出了我口,入了你耳……”
张叔夜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点了点头,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了盐铺。
走出永丰集,张叔夜眉头紧锁,方才市井间的喧嚣仿佛仍在耳边,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张伯奋见他神色凝重,问道:“父亲,不过是一些私盐,何至于此?”
“一些私盐?”
张叔夜停下脚步,看着两个儿子,语气沉肃,“你们可知朝廷的盐引法?”
张伯奋还是有一些见识的,“此法是蔡京推行的,乃是将盐利收归中枢,商人需在京师输钱购钞,方能至产盐地请盐。”
张叔夜微微颔首:“伯奋说的不错。蔡京此人,虽与为父政见不合,其操弄权术、排除异己,更令我不齿。然而,此法于国,确有实利,朝廷岁入,泰半赖此!”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如今私盐泛滥,官盐滞销,则无人肯输钱购钞,朝廷岁入从何而来?边饷军费、百官俸禄,皆指于此!
此实乃动摇国本之祸!更可虑者,能令私盐如此公然贩卖,而州县巡捕竟皆视若无睹,这济州官场上下,恐怕已是烂了一片!”
张伯奋、张仲熊闻言,这才知事态严重,脸色也都肃穆起来。
张仲熊愤然道:“爹,咱们这就去府衙,亮明身份,彻查此事!”
“糊涂!”张叔夜斥道,“若官匪勾结,你一亮身份,他们立刻便能将首尾收拾干净,如何能查到根源?此事需从长计议,明查暗访,找到那私盐的源头,方能一举斩断!”
他望向济州府衙方向,目光锐利深邃。
“明日为父便去上任。伯奋、仲熊,你二人设法在城中暗中查访,务必找出私盐贩运的蛛丝马迹。记住,切勿打草惊蛇!”
“是,父亲!”兄弟二人齐声应道,心中已燃起斗志。
这济州城随着张叔夜的到来,注定将掀起一场风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