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横一计不成,心中那口恶气如何能咽得下去?他仗着在县衙多年根基,又素与三班六房的老人交好,便开始暗中运作,要使那“不识相”的朱安寸步难行。
次日点卯,朱安下令今日操练阵型。底下几个老资格的士兵互相使个眼色,为首的便是雷横的心腹王五。
他懒洋洋出列道:“都头,非是小的们不听令,只是往日韩都头在时,我等干的多是清扫校场,修补器械的活计。
若是真遇上了山匪,也是济州府的巡检出动,哪里轮得到我们上阵,而且这新阵型…弟兄们一时也难学会,怕是白费功夫。”
朱安面色平静,目光扫过众人,见多数人眼神闪烁,心知这是雷横给了下马威。
他也不动怒,只淡淡道:“往日是往日,今日是今日。既是军令,照做便是。不会,我亲自来教。”
一整日下来,朱安亲身示范,口令喊得喉咙发干,响应者却寥寥。那些老兵油子不是故意动作迟缓,便是出错,引得队伍散乱。朱安只作不见,耐心纠正。
此后几日,情形愈演愈烈。朱安安排巡夜,总有人推说家中有事或身体不适;分配下去的公务,也是能拖就拖,敷衍了事。
公文递到他们手上,往往石沉大海,非要朱安三催四请。更有甚者,朱安偶尔外出,衙中便传出风言风语,说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懂规矩,瞎指挥”,这些话自然也都飘到了时文彬耳中。
雷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常与刘二吃酒时讥笑道:“我看这朱安还能撑到几时!这郓城县衙的水,深着呢,岂是他一个乡下保正能蹚的?”
然而,他们却小看了朱安。朱安表面不动声色,对一切刁难照单全收,事事亲力亲为,操练无人响应,他便自己刻苦练习,身影在日光下操练不休。
公务被拖延,他便挑灯夜战,亲自处理文书。这番勤勉,倒是让少数几个本分的兵士心下暗自佩服。
暗地里,朱安深知雷横不会善罢甘休,其与刘二勾结便是最大的破绽。他不动声色地开始暗中查访。
他不用县衙里的人,而是找来了朱家庄的教头朱大勇,让他带人悄悄寻那些曾被刘二欺压、又深知内情的苦主。
过程自是艰难。百姓大多惧怕刘二淫威,敢怒不敢言。朱大勇便一次次夜间拜访,以诚相待,立誓必除刘二,绝不连累告发者。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有个曾在刘二家做事,被刘二逼得险些家破人亡的卖炭老者,被朱大勇的坚持所打动,在一个雨夜,将他所知内情和盘托出。
原来,雷横初到郓城县时,嗜赌如命,曾在地下赌坊欠下刘二巨额赌债。
刘二逼债,雷横无力偿还,只得写下亲笔借据。刘二知雷横是条有用的大虫,更知其为人至孝,便以“上门拜会老太太”相胁。
雷横唯恐老母受惊,自此对刘二言听计从。后来雷横当上步军副都头,手握权柄,两人便从债务关系,演变成了利益输送的勾结。
刘二有雷横庇护,在城南横行无忌,而所得好处,大半都流入了雷横的腰包,但是那张借据却好似成了两人的默契,都不曾再提。
最关键的是,那老者偶然听得刘二一次酒后吹嘘,说那雷横亲手画押的借条,被他用油纸包了,藏在家中卧房榻下的一块活砖之内,以备不时之需。
得知此讯,朱安眼中精光一闪。这便是扳倒雷横,乃至铲除刘二的关键铁证!
但他依旧按兵不动。他深知,此刻拿出借据,雷横大可狡辩是刘二伪造,刘二也必会矢口否认。时机未到。
他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能让雷横与刘二当众现形,无法抵赖的契机。
他要的不是小挫,而是彻底将这两颗毒瘤一举铲除,真正在这郓城县立下威严,掌握权柄,方能守护乡土,保这一方百姓安宁。
朱安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继续隐忍,继续暗中布置,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县衙之中,表面依旧是雷横党羽的阳奉阴违,与朱都头的“束手无策”,暗地里,却已是潜流汹涌,只待那爆发之时。
而雷横犹自不知,仍沉浸在架空朱安的得意之中,与刘二饮酒作乐,浑然不觉一张大网正悄然向他们罩来。
……
且说这一日,宋江在县衙后堂处理完公文,信步走出,正遇上好友朱仝。
二人相见,彼此唱个喏。朱仝生得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一部虎须髯,堂堂一表人物,与宋江最是交厚。
宋江见左右无人,便拉朱仝至廊下僻静处,笑道:“贤弟,近日衙中之事,你可有所闻?”
朱仝抚髯微笑,往日声音洪亮,如今声音却压得极低:
“兄长说的,可是雷横与我那族弟朱安之事?校场上这般热闹,我如何不知。
那雷横使唤得动老人,朱安却是个有韧劲的,日日独自在校场操练到日落,案头文书也打理得清清楚楚,倒让人高看一眼。”
宋江点头,目光深邃:“雷横此人,勇则勇矣,却失于计较,贪财护短,早晚生出事端。这朱安嘛……却是心性过人,懂得隐忍,又会做事。”
朱仝笑道:“兄长所见极是。这县衙便是个小江湖,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新人要来,老人要压,自古皆然。他二人这般斗法,倒也好看。”
宋江亦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贤弟,你我看似清闲,实则这郓城县一亩三分地,水深浪急。他们斗他们的,你我只消看着。
雷横若连个新来的都压不住,便是他无能;朱安若真能扳倒雷横这地头蛇,便是他的本事。胜者,才值得你我费心。”
“兄长说得是。”
朱仝颔首,“圈子就这么大,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没几分真本事,迟早被人吞吃干净。届时,莫说你我,便是时知县那里,也容不下无用之辈。”
宋江望了望院中那棵老槐树,枝叶婆娑,光影斑驳,意味深长地道:
“且让他们斗去。我等只备好一壶好酒,坐看风云。待尘埃落定,胜出的那个,自然有资格来与你我吃酒。”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早已超脱了这等低层次的争斗,如同棋手,只看重最终能坐在棋盘对面的人物。至于过程如何惨烈,棋子如何损耗,并非他们所关心了。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赞同着这县衙之中不言自明的法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