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彪接过烟,自己没点,先给赵昊点上了。
他吸了一口,吐出个烟圈:“何止是习惯,简直是拿命在干!特别是段鹏程那小子,一个人能顶俩,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上。”
“那十九个兄弟,也都不是孬种,干起活来,一个个跟拼了命的小老虎崽子似的,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村里有些人,一开始还对他们有点看法,现在啊,屁都不敢放一个。人家干活实在,比村里有些磨洋工的懒汉,强太多了。”
赵昊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段鹏程那些人,是堵上了身家性命,背弃了全村人,跟着他出来的。
他们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冲。
干不好,不仅对不起他给的机会,更没脸回去见莽村的父老乡亲。
“他们住的地方都安顿好了?”赵昊问。
“放心吧,昊哥。”李彪拍了拍胸脯,“孙大海村长专门腾出了村里的几间空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被褥啥的都给置办了新的。咱们不能亏待了真心跟咱干事的人。”
“那就好。”赵昊心里有了数。
穿过修路的人群,瓷窑厂那片宏伟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
厂区已经基本落成,一排排崭新的厂房,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气派。
拉胚车间、晾晒场、上釉房、库房,分区明确,布局合理。
地面全部用青砖铺就,打扫得干干净净,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几座依山而建的龙窑。
长长的窑身,如同巨龙的脊背,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窑头高高昂起,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去。
赵昊走到一座龙窑前,伸出手,抚摸着砌窑用的耐火砖。砖面平整,砖缝严密,用手指使劲抠了抠,纹丝不动。
“昊哥,你可算来了!”
孙大海一路小跑过来,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兴奋得像个孩子,“你快看,这厂子,这窑,多气派!县里来的老师傅都说了,他砌了一辈子窑,就没见过用料这么扎实,建得这么讲究的!”
他搓着手,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再有三五天,这窑就能彻底干透,到时候就能生火烘窑了!”
赵昊的目光从宏伟的龙窑上收回,心中豪情万丈。
他转过身,看着跟过来的李彪,还有聚拢过来的几十个村民代表和那二十个莽村汉子。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路,是咱们走出去的腿。厂,是咱们吃饭的嘴。现在,腿和嘴都快有了,但光有嘴,没有牙,还是吃不着肉。”
村民们都安静下来,认真地听着。
赵昊指了指那崭新的拉胚车间:“从明天开始,这厂子,就要响起来。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是种地的,还是打猎的,只要是手巧的,有耐心的,肯学肯干的,都到孙村长这报名。”
“我,亲自来教你们,怎么把一团泥巴,变成能换回大米白面的金饭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段鹏程和他身后的兄弟们身上。
“尤其是你们!”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们是从莽村出来的,莽村的窑厂是怎么倒的,你们比谁都清楚!我把你们带出来,不是让你们来当苦力的,是要让你们当师傅,当顶梁柱的!”
“我丑话说在前面,学手艺,都给我拿出玩命的劲头来!谁要是偷懒耍滑,糊弄了事,别怪我赵昊翻脸不认人,从哪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去!”
他的话,掷地有声,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昊哥放心!俺们肯定好好学!”
“谁敢偷懒,俺第一个不答应!”
段鹏程更是往前一步,涨红了脸,对着赵昊,深深地鞠了一躬。
“昊哥!我们二十个兄弟,就把命交给你了!你让俺们干啥,俺们就干啥!要是学不好,不用你赶,俺们自己跳进这窑里,把自己烧成砖!”
“好!”赵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所有人都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尊冉冉升起的神只。
他们知道,均村的,也是他们自己的新时代,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新落成的拉胚车间里,就已经挤满了人。
这些人,都是昨天孙大海连夜从村里挑出来的。
有上了年纪、眼神依旧好使的老人,有手脚麻利、心思活络的媳妇,还有些十七八岁、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毛头小子。
当然,段鹏程那二十个莽村汉子,一个不落地全都在场。
总共五十多号人,将宽敞的车间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脸上带着紧张、兴奋、期待,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就像车间中央那一大堆刚刚和好的、湿润的陶泥。
车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十台崭新的拉胚机。
这些拉胚机不是电动的,而是最原始的脚蹬式,一个大转盘,一根传动轴,连着下面的脚踏板,结构简单,却最考验技术。
众人围着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小声地议论着,不时有人伸出手,好奇地摸一摸那光滑的转盘。
“都安静!”
随着孙大海一声吆喝,车间里瞬间鸦雀无声。
赵昊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今天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短袖短裤,脚上踩着一双布鞋,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他没有说任何废话,径直走到最中间的一台拉胚机前,坐了下来。
他从旁边的水盆里舀了点水,洒在转盘上,然后从泥堆里,随手抓起一大块陶泥,“啪”的一声,用力地摔在转盘的正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双手上。
那是一双怎样手?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这双手,能治病救人,能降服猛虎,能一拳打翻一个壮汉。
现在,这双手,轻轻地覆盖在了那团不成形的泥巴上。
赵昊的右脚,开始有节奏地踩动脚下的踏板。
“嗡——”
转盘带着陶泥,平稳地旋转起来。
“学拉胚,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叫‘定心’。”赵昊的声音响起,平静而沉稳,“不是定泥巴的心,是定你们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