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整,谢无虞睁眼的第一秒,手臂就习惯性地横扫过去。
空的。
被褥平整得刺眼,没有余温,没有褶皱,仿佛昨夜从未有人躺下。
他坐起身,床垫另一侧的下陷感早已消失不见。
空气里没有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硝烟与淡淡血腥味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取而代之的是恒温系统循环出的冷风,干涩、无味,像是从金属管道深处吹来的坟墓气息。
耳畔连一丝翻身的窸窣都听不到,只有中央空调送风时细微的“嘶嘶”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毒蛇吐信。
指尖触到枕边,那一片床单平滑冰凉,仿佛从未被体温焐热过。
他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掌心残留着前夜最后一次被攥住的错觉。
厉渊临走前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指节粗粝,力道深得几乎要嵌进骨缝,那触感还烙在神经末梢,可现实却只回馈给他一片虚空。
他忽然掀开蚕丝被,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足底瞬间泛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是踏进了未融的雪水之中。
他径直走向衣帽间。
“咔哒。”
感应灯亮起,冷白的光线倾泻而下,照亮了整面墙的衣柜。
谢无虞拉开其中一扇门,里面悬挂着一整排熨烫得笔挺的各种款式的衬衫与西装,那是属于他的领域。
他目不斜视,拉开两个房间之间那个门,那是厉渊的卧室。
寥寥几件换洗的衣物,大多是黑色的作战服和t恤,像一群沉默的士兵。
但谢无虞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原本应该挂着一件旧外套的空位上。
视觉上,那处空白突兀得刺眼,嗅觉记忆却顽固地回放着布料上残留的烟草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那件外套的领口已经洗得发白,胸口处还残留着一小片洗不掉的、早已变成褐色的血渍。
是某次任务回来,厉渊抱着他时蹭上去的。
“烧了?”谢无虞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问向门口的阴影处。
阿九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他微微躬身,低声回答:“是的,少爷,您昨天吩咐过……不许留。”
谢无虞闭上眼,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那件沾着血的、破旧的衣服,是他亲口下令处理掉的,就像他亲手将那个人推向远洋一样。
可当它真的消失时,心口却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荡得发疼,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那片虚无的伤口。
“下次,”他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别听那么真。”
上午十点,洪兴社总部顶层会议厅。
气氛压抑,暗流涌动。
厉渊的暂时离开,像是在平静的鲨鱼池里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生肉,引来了所有潜藏者的觊觎。
三叔谢鸿义借着季度财务审计的名义,第一个发难。
他敲着桌子,枯瘦的手指点着一份文件,矛头直指谢无虞最核心的武装力量。
“无虞啊,不是三叔说你,这些年的开销越来越大,账目却含糊不清。
如今厉渊不在,这笔糊涂账更是没人说得清了,我担心啊,这里面会不会有中饱私囊,监守自盗的嫌疑?”
他话里话外,直指厉渊贪污。
满座的叔伯辈元老们或眼观鼻鼻观心,或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无虞全程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件,仿佛根本没听见谢鸿义的话。
直到对方说完,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时,他才“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问。
“三叔,你告诉我,去年你那个宝贝儿子在城西开的地下赌场,是谁连夜替他平的事?又是谁,把那些足够让他把牢底坐穿的证据,从警局档案室里‘借’出来的?”
谢鸿义的脸色骤然剧变,从涨红变成了铁青。
谢无虞“啪”地一声合上手中文件,缓缓站起身。
他个子很高,站起来时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全场。
“厉渊经手的每一分钱,我看得懂。他杀的每一个人,是我下的令。”
他的声音冷酷而平静,“所以这笔账,你不配问。”
说完,他转身就走,将一屋子的惊愕与难堪甩在身后。
会议室的门关上足足十秒后,才有人敢端起茶杯。
瓷盖轻碰杯沿的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暴雨如注,会议室的门被最后一个人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将外面的雨声隔绝了几分,却让室内的死寂愈发浓重。
谢鸿义还瘫坐在原位,枯瘦的身子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缓缓抬起头,镜架滑到鼻尖,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面盛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慌与惊惧。
满室空荡的座椅整齐排列,像是一群沉默的旁观者,见证着他方才的难堪与溃败。
谢无虞那句“这笔账,你不配问”,还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像重锤般砸在他心上。
“老了,真的老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颤抖。
他清楚自己刚才的发难有多可笑,不过是借着厉渊暂离的空档,想试探这位年轻太子爷的底线,顺便挑拨离间。
可到头来,却被对方一句话扒了底,连儿子赌场的把柄都被当众攥住,颜面尽失。
谢无虞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忌惮,强势得让人窒息。
他那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所有的龌龊与算计。
以前有厉渊在,那位煞神般的人物挡在前面,谢无虞还收敛着几分锋芒。
可如今厉渊远走,谢无虞的威慑力非但没减,反而像挣脱了束缚的猛兽,锋芒毕露到让人胆寒。
“他不会放过我的……”谢鸿义浑身一颤,想起自己这些年暗地里挪用公款、纵容儿子为非作歹的烂事。
那些曾经被厉渊“抹平”的痕迹,如今都成了谢无虞手里的刀。
他老了,早已没了当年争权夺利的锐气,所求不过是安安稳稳地守住现有的财富,让儿子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谢无虞的存在,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谁也不知道哪天会落下来,将他连同他的念想一并碾碎。
窗外的雨势愈发猛烈,雨点砸在会议室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在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孤注一掷的疯狂。
谢鸿义缓缓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加密通讯器,指尖颤抖着按下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是我,”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谢无虞太强,厉渊走了,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必须让他栽个大跟头,最好……永远翻不了身。”
通讯器那头传来模糊的回应,谢鸿义死死咬着牙,挂掉通讯后,他抬头望向会议室门口谢无虞离去的方向。
眼神复杂,有恐惧,有不甘,更有一丝铤而走险的狠辣。
午后,雨越下越大,仿佛永不罢休,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咚咚”声,像是无数拳头在叩击心脏。
花园里湿气弥漫,泥土与草叶腐烂的气息透过微开的窗缝钻入书房。
透过雨幕,能模糊看到那个永远清冷矜贵的太子爷,正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处理文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昏黄的台灯在他身侧投下一片孤寂的光晕,光影交界处,是他轮廓冷峻的侧脸。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响声。
书房内,谢无虞缓缓靠在沙发一角,紧闭着双眼,呼吸微不可察地有些紊乱。
他似乎陷入了假寐,削薄的唇瓣微微翕动,梦呓般逸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回不来……”
“……你说过……断了腿,也要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