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的前夜,暴雨如注,狂风卷着雨水狠狠砸在谢家庄园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透着比窗外风雨更甚的凝滞。
L先生坐在谢无虞对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金属搭扣,神色恭敬却难掩急切。
“谢先生,龙门那边催得紧,少主失踪二十年,家主病重,族内早已暗流涌动,如今好不容易查到少主踪迹,无论如何都希望他回去见一面,认祖归宗,稳住局面。”
谢无虞端着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只淡淡抬眼:“认祖归宗?他的祖宗,从被我捡回来时,就只剩我了。”
“谢先生明鉴。”L先生连忙欠身,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我知道少主如今只认您,但有些事,终究该让他知晓。当年走水并非意外,是族内叛徒所为。
少主的母亲……在火海里没能逃出来,只有少主被忠仆拼死送出,才侥幸活了下来。”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书房内的空气瞬间更沉了几分。
L先生看着谢无虞依旧平静的侧脸,补充道:“家主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叛徒,也从未放弃寻找少主,如今时日无多,最大的心愿就是见少主一面,亲手将龙门交给他。
谢先生,给少主一个机会,也给龙门一个机会,可好?”
谢无虞沉默良久,指尖划过微凉的杯壁,最终缓缓颔首:“可以。但我有条件。”
翌日,天空被洗得过分干净,晨光熹微,带着一种雨后特有的、冰凉的湿润。
庄园里断枝残叶遍地,空气中满是泥土与植物汁液混合的腥甜气味。
这本该是一个休养生息的清晨,谢家主宅的气氛却比台风登陆时还要压抑。
谢无虞一夜未眠,眼底带着一层淡淡的青黑,却丝毫不见疲态,反而像一把淬炼过度的刀,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一个眼神,阿九便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封锁了主宅通往外界的所有出入口。
厉渊像往常一样,天未亮便守在卧室门外,如一尊沉默的石雕。
门被拉开时,他看到谢无虞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熨帖的黑色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
“跟我来。”谢无虞的声音平静无波。
他没有带厉渊去书房,或是任何一个日常活动的区域,而是穿过冗长的回廊,推开了一扇位于西区最深处、毫不起眼的暗门。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石阶,阴冷潮湿。
这里是谢家的密室,用于处理最见不得光的“家事”。
密室中央,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铜制炭炉,里面的精炭烧得正旺,火苗无声地舔舐着空气,将一块嵌在木柄里的银质烙铁烧得通体透亮,散发着不祥的光。
“L先生的人说,三日后,有一班飞往南洋的航班。”谢无虞背对着他,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显得有些失真。
“我给你七十二小时。但这七十二小时之后,无论你是不是找到了你的‘过去’,都必须回来。”
他顿了顿,转过身,手中已经握住了那把烙铁的木柄。
“但你走之前,得留下点东西。”
厉渊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看着那枚在火光中微微颤动的烙铁,和他主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病态的、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狂喜。
他什么也没问,单膝跪下,然后是双膝。
他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动作流畅而虔诚,仿佛在参与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抬起手,极其主动地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一颗,两颗……直到结实而布满旧疤的胸膛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您要烙在哪儿?”他抬起头,仰望着他的神明,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发颤。
谢无虞的目光,落在他左侧心口的位置。
那里有一片相对完好的皮肤,紧贴着那颗只为他一人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儿。”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残忍与脆弱,“让全世界都知道,是谁准你离开的。”
烙铁压下的瞬间,“滋啦”一声,皮肉焦灼的轻响混杂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气味在密室中弥漫开来。
厉渊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他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却又像最烈的酒,在他灵魂深处点燃了一片灼热的火海。
痛,就意味着他还活着,还是他的。
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厉渊的嘴角,竟缓缓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意。
谢无虞丢开烙铁,蹲下身。
他从一旁的银盆里拧干一块湿布,动作轻柔得与刚才的狠戾判若两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块焦黑烙印周围渗出的血迹。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厉渊滚烫的皮肤时,两个人都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午后,阳光终于驱散了些许湿气。
一辆挂着海外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谢家庄园。
西装革履的L先生带着一个公文包,在阿九的引领下,见到了正在书房品茶的谢无虞。
“谢先生,您要的东西。”L先生恭敬地将三样东西放在桌上。
一本崭新的海外护照,国籍一栏空白,一张飞往南洋的单程头等舱机票,以及,一份密封的dNA比对报告。
报告的抬头,印着海外顶级黑帮“龙门”的图腾。
谢无虞看都未看那份报告,直接拿起来,当着L先生的面,投入了一旁的黄铜火盆。
干燥的纸张瞬间被火焰吞噬,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什么龙门的少主,我只在乎,他怎么选”谢无虞声音永远是淡淡的的,只是转头隐藏了眼底的晦暗。
L先生低下头:“是,谢先生。”
书房外的回廊下,厉渊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胸口的烙印隔着布料隐隐作痛。
他听清了书房里的每一句话,掌心里紧紧握着的那枚谢无虞给他的、作为信物的复制品玉佩,边缘已被他手心的汗水浸得发烫。
他听见了,却一步也不敢回头。
傍晚,谢无虞与厉渊一同用膳。
长长的餐桌上只摆了两份餐具,精致的菜肴一道道上来,又一道道被撤下,两人却几乎没怎么动。
空气里只有刀叉偶尔轻碰瓷盘的微响。
突然,谢无虞放下刀叉,抬手,毫无征兆地捏住了厉渊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记住,你不是去认亲,是去替我探路。”谢无虞的眼睛像淬了寒毒的深潭,一字一句地说道,
“去看看那所谓的‘龙门’,够不够资格”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的杀意几乎化为实质。
厉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在那双充满绝对占有欲的眸子里,他看到了自己渺小的倒影。
他用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是。”
谢无虞松开手,指尖却在他唇上暧昧地轻轻划过,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所有物。
“回来那天,我要你在所有人面前,亲口告诉他们,你是谁的人。”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厉渊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祖祠的最高阁。
阿九派人送来的消息说,码头已经备好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海关的老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谢无虞为他准备的备用路线。
晚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心口那个崭新的、滚烫的印记。
那里隔着衣料,依然能感受到一种灼热的刺痛,提醒着他归属于谁。
就在他收回手时,忽然察觉到衬衫的袖口里似乎有个坚硬的异物。
他疑惑地伸手探入,指尖触及一片冰凉的金属。
他抽出来一看,竟是谢无虞常戴的那对黑曜石袖扣中的一枚。
袖扣的内侧,用激光刻着一行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极细小字:
“盼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