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月的某个黎明,东院铁门首次完全开启。
厉渊蹲在屋角,他双眼死死盯着门口那道逐渐扩大的光隙,瞳孔剧烈收缩,他从来没有出过门。
以前在拳场每一次“外出”,都是被拖着走,蒙着眼,锁着链,扔进封闭的厢车。
所以这敞开的门,是陷阱。
他喉咙发干,项圈安静地贴在颈间,金属微凉,却比往常多了一丝隐秘的震颤,像是某种低频脉冲在皮肤下蠕动,不痛,却扰人心神。
那熟悉的频率再度爬过皮肤,沿着脊椎上升,它不是推他向前,而是唤醒程序的第一步。
风先到了。
带着湿气、草木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拂过他裸露的小臂,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那触感陌生得近乎亵渎。
他在拳场的地底待了太久,记忆里的空气只有血腥、汗臭与消毒水混合的浊味。
而此刻,风有了温度,带着泥土翻动的腥润与青叶初展的青涩,钻入鼻腔,像针尖刺进溃烂已久的神经末梢。
谢无虞就站在十米外。
立领风衣裹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冷,淡,像冬日湖面结冰的那一刻。
他没有动,也没有重复命令,只是站着,像一尊裁定生死的碑。
阿九在他身后半步,手已搭在枪柄上,目光如鹰隼扫视四周,警惕任何可能惊扰这场“交接”的变量。
“出来。”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落进厉渊耳中如刀削骨。
厉渊不动。
他不能动。
动了,就是承认这个场景真实,承认了,就是投降。
可项圈又震了一下,脉冲顺着神经爬上后脑,迫使他的视线微微偏转,正对门外那片被晨光照亮的石板路。
他咬牙,膝盖一屈,竟真的开始爬。
不是走,是匍匐,像一头被驯至极点的野兽,在本能与恐惧之间挣扎前行。
四肢触地,掌心磨过粗糙的地面,砂砾嵌入旧伤裂口,传来细微的灼痛,膝盖蹭过水泥接缝,每一次挪动都像在撕扯结痂的皮肉。
直到他终于抵达门槛。
跨出的瞬间,世界炸了。
阳光刺入瞳孔,像烧红的针扎进大脑,远处传来鸟鸣,清脆得令人发狂。
风突然变得有形,缠绕在他汗湿的额发上,撩拨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
还有气味…青草、泥土、铁锈、人味……无数信息洪水般涌入感官,冲击着他早已畸变的神经回路。
“呃——!”
他猛地跪倒,双手狠狠插进头发,头颅几乎撞向地面,发出一声低吼般的呻吟。
这不是痛苦,而是崩溃,一个长期被囚禁者的身体根本无法承载如此庞大的外界输入。
他的呼吸紊乱,视野边缘泛起黑雾,心跳快得像是要撕裂胸腔。
就在这混沌之中,脚步声靠近。
谢无虞在他身侧停下,单膝微曲,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得如同贴着耳膜刮过:“你以为你在逃离?”
他气息擦过厉渊汗湿的鬓角,“不,你只是换了个笼子,而这个笼子,需要你自己走进去。”
话音落,他直起身,转身便行,没有回头,仿佛笃定身后那人一定会动。
厉渊仰头,看见那个背影。
笔直如刃,步伐坚定,风衣下摆在晨风中轻扬,像是割开迷雾的一道锋线。
在这片失控的感官洪流中,唯有这个背影是静止的、可依循的、属于秩序的坐标。
他喉咙滚动,手指抠进泥土,指甲断裂也不觉痛。
然后,他撑起身子,踉跄站起,一步,一步,追了上去。
始终保持半步距离,不多,不少。
像一头初次离巢的幼兽,在暴雨中死死盯住唯一的归途。
穿过庭院时,一名园丁正弯腰修剪灌木。
他无意抬头,目光撞上厉渊的脸,那双布满血丝却空洞深邃的眼睛,那脸上未愈的旧疤,那颈间闪着冷光的项圈。
剪刀“当啷”落地。
厉渊瞬间暴起,肌肉如弹簧崩发,喉间溢出野兽般的低吼,整个人如箭射出,直扑过去——
“滋!”
一道精准的低电压发出,他眼前一黑,膝盖重重砸地,抽搐着伏下头,嘴角溢出白沫。
谢无虞依旧前行,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波澜:“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人,不是野狗。再失控,就拖回去重新教。”
他趴在地上,喘息如破风箱。
牙齿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的咸腥。
他曾用双眼吓退过七个对手,而现在,只因一个园丁的目光,他就失控如野犬。
可那道电击也好,谢无虞的话也罢,都像钉子般楔进脑海:你现在是我的人,不是野狗。
*
……那么,什么才是“人”?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瞳孔里的火焰已沉入深潭。
他撑起身子,一步,一步,追了上去。
石板路在晨光中延伸,两侧梧桐枝叶交错,投下斑驳阴影。
每一步踏出,脚底都能感受到水泥地的粗糙与温度变化,这是三年来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丈量距离。
路的尽头豁然开阔,一片被高墙围起的空旷水泥地横亘眼前,铁架横陈,沙袋悬垂,角落堆着锈迹斑斑的器械,像一座废弃的角斗场。
风在这里变得粗粝,卷起细尘在低空盘旋,掠过脸颊时带着金属氧化后的苦涩味道。
厉渊踉跄跟在谢无虞身后,脚步虚浮,仿佛仍陷在感官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他的瞳孔尚未适应这开阔的空间,视线不断扫过四周,每一根立柱、每一道阴影都像是潜伏的威胁。
谢无虞停下,抬手一挥。
阿九立刻会意,从腰间取下一把战术短刀,递了过去。
黑色刀柄,哑光刃身,线条冷峻如毒蛇脊骨。
谢无虞接过,径直走向厉渊,将刀柄朝前,递到他面前。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刀。”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烙印,烫进厉渊混沌的意识深处。
他迟疑了一瞬,手指颤抖着伸向刀柄。
那金属的凉意触到掌心时,本能驱使他想将它藏进衣襟,藏匿,是他唯一学会的生存方式。
在拳场的地底,任何显眼的东西都会引来掠夺与撕咬。
可下一秒,手腕被猛地扣住。
谢无虞五指如铁钳,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
他盯着厉渊的眼睛,一字一句:“刀不该怕光。”
厉渊呼吸一窒。
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不像人,像深渊本身。
可在那幽暗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引力,仿佛只要顺从,就能从这崩塌的世界中抓住一根唯一的绳索。
谢无虞松开手,转身拉开风衣前襟。
枪套贴在腰侧,皮质紧绷,金属扣环闪着冷光。
他用指尖轻敲那位置,声音低沉而清晰:“你护这里。谁碰,就杀谁。”
厉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点上。
不是命令,是赋予。
第一次,有人给他一个坐标,一个意义,一个可以聚焦的终点。
不再是无名编号07,不再是任人驱使的拳奴——他是“刀”,是守护者,是隶属于某个存在的延伸。
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如砂纸摩擦。
他终于将刀稳稳握入掌中,不再遮掩。
刀锋朝外,映出他脸上未愈的伤痕与眼中残存的野性。
可那野性,此刻有了方向。
训练场边缘,几名洪兴社的年轻打手远远观望,眼神中有好奇,有不屑,也有隐隐的敌意。
他们看不透这个颈戴项圈的男人是谁,更不明白太子为何亲自带他来此。
其中一人冷笑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音:“喂,那玩意儿能听懂人话吗?别回头割了自己主子。”
话音未落,厉渊猛然转头。
目光如刀劈开空气,血丝密布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凶戾之气,指节捏得刀柄咯吱作响,几乎要扑出。
但他在动之前,先看了谢无虞。
那人依旧背对他站着,身影挺拔如松,仿佛根本没听见挑衅。
可正是这份漠然,让厉渊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他咬紧后槽牙,肌肉绷紧又缓缓松开,不是屈服,是确认,只有他能决定我是否出击。
他不再是被动承受暴力的野兽,而是被赋予利齿的武器,只听一声令下,便可撕碎一切。
暮色渐沉,训练场边缘的灯柱次第亮起,昏黄光晕洒在水泥地上,像凝固的血泊。
谢无虞终于转身,走向停在庭院外的黑色加长轿车。
车身漆黑如墨,玻璃深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张开了口。
他站在车旁,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上车。”
厉渊望着那幽深的车厢,脚步顿住。
那黑暗让他想起地底拳笼、封闭囚室、蒙眼押送的厢车,每一次进入那样的空间,都意味着痛楚与失控。
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握有反击的能力。
谢无虞微微侧眸,眉梢轻挑:“要我牵你?”
语气平淡,却像鞭子抽在神经上。
厉渊咬牙,低头,弯腰,钻入车内。
车门关闭的刹那,世界骤然隔绝。
黑暗重新笼罩,熟悉的窒息感缠绕上来。
可这一次,他手中握着刀。
颈间的项圈依旧冰冷
他靠向椅背,闭上眼,嘴角竟浮起一丝近乎笑意的东西。
铁屋换了形状,可门,终于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