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承乾宫的窗台上摆上了新摘的金桂,细碎的花瓣落满青玉笔洗,空气中浮动着甜润的香气。萧绝批阅完最后一本关于江南盐案后续处置的奏折,将朱笔搁在笔山上,指节因连日操劳泛起淡淡的青白。
“李德全,把那盆桂花香炉挪近些。”他头也未抬,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这场席卷江南的盐税案虽已尘埃落定,查抄的五百万两白银充盈了国库,涉案的百余名官员也尽数伏法,但他眉宇间的郁结却未完全散去。
李德全连忙将鎏金香炉捧到案边,轻声道:“陛下,这几日您都没睡好,要不要歇片刻?宸婉仪刚让人送了些新做的莲蓉酥,说是用今年的新莲子做的。”
萧绝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大靖盐法考》上。书页泛黄,边角磨损,上面密密麻麻批注着历代盐政的利弊——从汉初的“盐铁官营”到本朝的“引岸制度”,盐税始终是国库的重要支柱,却也始终是贪腐滋生的温床。赵万金倒了,可只要现行的盐政制度不变,迟早还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赵万金。
“去请宸婉仪过来。”萧绝忽然道。他想听听苏晓晓的想法,并非指望她能拿出成熟的方略,只是这些日子,这小丫头总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给出启发,或许能让他紧绷的思路活络些。
苏晓晓踏进承乾宫时,正见萧绝对着盐法考皱眉。她捧起桌上的莲蓉酥尝了一口,清甜的莲香混着桂花香在舌尖散开,忍不住眯起眼睛:“陛下又在为盐政头疼?”
“你倒是敏锐。”萧绝抬眼,见她嘴角沾着点莲蓉,伸手替她拭去,“盐案虽了,但盐政积弊已久。就像一块朽木,纵然剜去了腐肉,若不彻底根治,迟早还会烂下去。”
苏晓晓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一块莲蓉酥慢慢嚼着:“陛下是觉得,现在的盐法有问题?”
“自然。”萧绝拿起案上的盐引样本,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竹牌,上面烫着官府印记,“本朝实行‘引岸制度’,商人需向官府购买盐引,才能合法运销食盐。可盐引被少数富商垄断,他们勾结官员,抬高盐价,百姓吃不起盐,国库却未必能多得多少银子,大部分利钱都进了私囊。”
苏晓晓点点头。她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历史资料,历代盐政的症结大多相似——垄断导致腐败,高价苦了百姓。大靖朝的盐价是生产成本的十倍不止,寻常百姓买盐要精打细算,而盐商却富可敌国,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那陛下觉得,问题出在‘官’还是‘商’?”苏晓晓问道。
“两者皆有。”萧绝道,“官员监管不力,甚至与商人勾结,是为贪;商人垄断盐引,哄抬物价,是为奸。可若完全由官府专营,又会滋生新的腐败,效率低下,百姓照样吃亏。”
这正是历代帝王头疼的难题——官营则腐,民营则乱,仿佛陷入了无解的死循环。
苏晓晓托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她想起历史上的“纲盐法”与“票盐法”之争,又想到现代的市场监管体系,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成形。
“陛下,”她忽然开口,“既然官营和民营各有弊病,那能不能……两样掺着来?”
萧绝挑眉:“怎么掺?”
“让官府管源头,让商人管流通。”苏晓晓组织着语言,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比如,盐场的生产由官府直接监管,定价收购,不让私人插手。然后由官府公开拍卖运销权,只要有实力、守规矩的商人都能参与,谁出价合理、能保证盐价低廉,就让谁来做。”
她顿了顿,见萧绝听得认真,又道:“官府负责制定规矩、监督质量和价格,商人负责运输和零售,各司其职。这样既避免了商人垄断,又能利用商人的运力和网点,百姓能吃到便宜盐,国库也能通过拍卖和税收得实惠,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其实是她糅合了“官督商销”与现代市场竞争的思路——官府掌控生产和监管,放开流通环节引入竞争,既保留了政府的调控能力,又能发挥市场的灵活性。
萧绝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他从未想过还能这样安排——以往要么是官府全包,要么是放任商人垄断,苏晓晓这个“掺着来”的想法,倒像是在两条绝路之间开辟了一条新道。
“你是说,让商人竞争运销权?”他抓住了关键,“如何保证他们不私下勾结抬价?”
“可以划定区域,每个区域多找几家商人,让他们互相盯着。”苏晓晓想起现代的反垄断法,“谁要是敢哄抬物价、以次充好,官府就取消他的资格,有的是人想做这笔生意。而且盐价由官府定个上限,让百姓也能监督,发现涨价就报官,重罚!”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这样一来,环节少了,层层加价的空间就小了;有竞争,盐价自然降得下来;官府只抓大放小,也能减少贪腐的机会。”
萧绝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在殿内踱起步来。苏晓晓的想法看似简单,却戳中了现行盐政的要害——环节过多、垄断严重、监管缺位。若真能实现“官督商销”,让官府与商人各尽其责、互相制约,或许真能根治盐政的沉疴。
“你这想法,倒是新奇。”他停下脚步,眼中带着赞赏,“虽听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需细细打磨。比如,如何划定区域?如何制定拍卖规则?如何防止商人与地方官勾结……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所以才要慢慢想嘛。”苏晓晓笑道,“臣妾也就是随口一说,具体怎么做,还得陛下和大臣们商量。”
【其实这就是近代盐政改革的思路,只是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能不能行得通。】她在心里嘀咕,【毕竟这里没有现代的监管技术,全靠人来执行,难度肯定不小。】
萧绝却已被这个想法打动。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下“官督商销”四个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你说得对,此事急不得。但这方向,或许值得一试。”
他对李德全道:“去把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和秦风的密信取来,朕要看看他们对盐政改革有何见解。”
李德全应声而去。萧绝看着苏晓晓,忽然笑道:“你这小脑袋里,到底藏着多少学问?连盐政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都是从话本里看来的。”苏晓晓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说,“臣妾看过一本讲前朝盐商的话本,里面说‘利之所趋,若水流湿,火就燥’,与其堵着不让人赚钱,不如定好规矩让大家好好赚,这样才长久。”
萧绝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话倒是在理。利字当头,堵不如疏。”
接下来的几日,承乾宫的灯总亮到深夜。萧绝召来几位心腹重臣,将苏晓晓的“官督商销”构想和盘托出,朝堂上再次掀起讨论的热潮。
户部尚书认为此举能增加国库收入,极力赞成;刑部尚书则担心监管不力会滋生新的腐败,主张谨慎;刚从江南回京述职的秦风,结合查办盐案的经历,提出了具体的实施建议——先在江南试点,再逐步推广,同时加强对地方官的考核,防止徇私舞弊。
萧绝将众人的意见一一记下,又让苏晓晓把她的想法写得更详细些。苏晓晓便凭着记忆,写下了划分盐区、公开招标、价格管控、质量监督等几条粗略的章程,虽然用词稚嫩,却条理清晰。
“这里,”萧绝指着“商人需缴纳保证金,违规即没收”一条,对大臣们道,“此条甚好。有了保证金,商人便不敢轻易违规。”
“还有这条,允许小商贩参与零售,无需盐引,只需登记备案。”秦风补充道,“如此一来,盐价能降到最低,寻常百姓也能方便买到盐。”
讨论越发热烈,一个关于盐政改革的雏形渐渐清晰:官府掌控盐场生产,统一收购;通过公开招标选择运销商人,签订契约,明确盐价、质量和区域;设立专门的盐政监察机构,受理百姓举报;在试点区域先行先试,总结经验后再全国推广。
当讨论告一段落时,萧绝看着案上的章程草案,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他知道,这场改革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阻力重重,但为了大靖的长治久安,为了让百姓能吃上平价盐,必须推行下去。
“就按这个思路,拟定详细的章程。”他拍板决定,“秦风,你刚从江南回来,熟悉当地情况,试点之事,就交给你了。”
秦风躬身领命:“臣定不辱使命。”
漪澜苑的暖阁里,苏晓晓正看着窗外飘落的桂花雨,听春桃说朝堂上的讨论。
“……听说陛下和大臣们为了您说的那个‘官督商销’,讨论了三天三夜呢!秦大人还说,等江南试点成功了,要请您去扬州尝尝新盐做的菜呢!”春桃笑得眉眼弯弯。
苏晓晓拿起一块桂花糕,心里也有些小小的成就感。【没想到随口一说的想法,真能被采纳。希望这个时代的人能把它做好,别像历史上那样,改来改去还是走了样。】
她知道,改革之路从来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像这窗外的桂花,纵然微小,汇聚起来也能香飘满宫,或许假以时日,这场盐政改革,也能让大靖的百姓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萧绝走进来时,正见苏晓晓对着桂花出神。他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在想什么?”
“在想,等盐价降了,百姓会不会把陛下的画像供起来。”苏晓晓笑道。
萧绝低笑出声:“朕不要他们供着,只要他们能安稳度日,就够了。”
他看向窗外,秋阳正好,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场关于盐政的变革,已在悄然酝酿。而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他还要和身边这个总能带来惊喜的小丫头一起,为这个国家做更多的事。
桂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丝清甜,也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许。属于大靖朝的新篇章,正在这香气中,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