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如同沉入墨色海底最深处,被冰冷、沉重且无边无际的液体包裹着的黑暗。
解雨臣的意识就在这片粘稠的黑暗里载沉载浮,失去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也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只有后脑勺传来的一阵阵闷痛,以及胸腔里那种仿佛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痛楚的感觉,提醒着他自身的存在。
然而,这物理上的痛苦,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加汹涌、更加蛮横的力量彻底淹没。
起初,只是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光影,如同浸了水的古画,在黑暗的背景上晕染开来,带着嘈杂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声响。
是喧嚣的人声,带着某种古老的、婉转的语调。
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混合着脂粉、汗水和烤饼香料的气味,那是……盛唐长安西市独有的气息?
是一个女人模糊而温柔的脸庞, 哼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手指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母亲”的暖意,但这暖意转瞬即逝,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悲伤所取代——母亲早逝,家道中落。
是一个嗜赌成性、面目模糊的男人, 那是父亲。
家里值钱的东西一件件消失,讨债人的叫骂声越来越频繁,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这些碎片杂乱无章,带着一种隔世的朦胧感,让昏迷中的解雨臣微微蹙起了眉头,意识在黑暗中不安地躁动。
紧接着,更多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清晰、更加急促地冲击而来!
是冬日破败的院落,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我饿……” 那声音软糯,带着全然的依赖。一股强烈的、想要保护她、让她吃饱穿暖的责任感,瞬间充盈了他整个意识——那是他的妹妹,阿萤。
是他被父亲强行拖拽着,送往戏班的路上。
他回头,看到妹妹追出门外,哭喊着“哥哥别走!”,那小小的身影在风雪中踉跄,最终被邻居大婶死死抱住。
他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心中立下誓言:等他学成出师,成了名角儿,一定回来接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是戏班子里艰苦的学艺生涯。
师傅的戒尺,同伴的排挤,压腿、下腰、吊嗓子的枯燥与痛苦……无数个深夜,他蜷缩在冰冷的铺位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偷偷摩挲着妹妹偷偷塞给他的、一枚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图案的铜钱。
那是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过往便如同奔流的江河,再也无法阻挡。
画面越来越清晰,情感越来越浓烈,那些被他遗忘了千年的、属于“游佳煦”的人生,正疯狂地涌入“解雨臣”的意识和灵魂之中!
然后,画面猛地切换到了那个决定了一切、也终结了一切的、冰冷刺骨的雪天。
是父亲欠下巨债,债主带着恶仆和凶恶的獒犬上门抓人抵债的混乱!
是他拉着妹妹冰凉的小手,在漫天风雪中,拼了命地往后山雪山深处逃跑!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肺部火辣辣地疼,妹妹的哭声和身后越来越近的犬吠、叫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绝望的催命符。
是跑到一处陡坡,妹妹体力不支几乎摔倒,而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前猛地一推!
他回头,看着那些龇着獠牙、流着涎水的恶犬和面目狰狞的追兵,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横在身前,对着妹妹嘶声力竭地大喊:
“阿萤!快跑!往山里跑!别回头!!”
是身体被恶犬扑倒、撕咬传来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剧痛!
是骨头被啃噬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是温热的血液从伤口涌出,迅速在冰冷空气中冻结的粘稠感!
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求饶或痛呼,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一个追兵的腿,为妹妹争取那微不足道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逃生时间。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妹妹回头时,那张布满泪水、写满了极致恐惧与不舍的、苍白的小脸, 以及她最终消失在风雪深处的、踉跄的背影……
“好好……活下去……” 这是他意识消散前,最后的念头。
那被恶犬活活咬死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绝望!
那与至亲之人永诀的、剜心剔骨般的悲伤与不甘!
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壁垒,在这一刻,如同休眠的火山般轰然爆发,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击在解雨臣或者说,游佳煦的灵魂之上!
“呃啊——!”
昏迷中的解雨臣猛地弓起了身体,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充满了巨大痛苦的嘶吼!
这声音不像是从他嗓子里发出的,更像是从他灵魂最深处挣扎而出的、来自千年之前的悲鸣!
“花爷!”
“小花!”
守在他身边的吴邪和王胖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用力按住他抽搐的身体。
黑瞎子也猛地转头看去,墨镜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
张起灵那疯狂砸向石壁的动作,也因为这声异响而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而解雨臣的意识世界里,风暴仍在持续。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被巨大悲伤和恍然冲刷过的、冰冷而清晰的沙滩。
紧接着,属于“解雨臣”今生的记忆,开始与这复苏的前世记忆,如同两条原本平行的河流,开始了疯狂的交汇、碰撞与融合!
他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解家复杂的环境中如履薄冰,那份孤独与警惕,与前世在戏班挣扎求生何其相似!
他看到了第一次在解府见到那个气质清冷神秘的女子——游佳萤时,心中那股莫名的、强烈的悸动与熟悉感!
原来,那不是无缘无故的一见如故,那是刻在灵魂里的血脉呼唤!
他看到了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保护她,哪怕她看起来并不需要。
看到她总是独自一人时眼中那化不开的孤寂,他会莫名地心疼。
原来,那是哥哥对妹妹跨越了生死轮回也无法放下的牵挂!
他看到了自己每日固执地送去玫瑰,只因为她偶尔看到时会眼神微亮。
原来,他只是本能地,想将这世间最鲜亮的色彩,捧到他那受了千年苦楚的妹妹面前,哪怕她从不言说,哪怕她总是沉默。
他看到了在云顶天宫,看到她因张起灵进入青铜门而瞬间死寂的眼神时,自己心中那难以言喻的抽痛。
那不是简单的同情,那是至亲之人痛苦时,感同身受的煎熬!
他看到了刚才,她决绝地闯入陨玉时,自己那瞬间被撕裂灵魂般的恐慌与绝望!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情感,所有那些他曾无法理解、归于“直觉”或“莫名好感”的瞬间,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游佳萤,就是他寻找了千年(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也愧疚了千年的妹妹——游佳萤!
而他,解雨臣,就是那个未能保护好她、让她独自承受了千年孤寂的、不称职的哥哥——游佳煦!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意识!
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几乎要将灵魂都碾碎的悲伤与愧疚!
她等了他一千年!
找了他一千年!
而他却一无所知,甚至……甚至可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未能第一时间认出她!
“嗬……嗬……” 解雨臣的呼吸变得极其粗重而急促,胸腔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刚刚被拖上岸。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或沉稳算计的眸子,此刻充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跨越轮回的恍然,是深沉如海的悲伤,是蚀骨灼心的愧疚!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涣散了片刻,仿佛还在消化那过于庞大的信息冲击。
然后,他猛地转向那面冰冷的、隔绝了他妹妹的陨玉石壁,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压抑了千年、浸满了血泪的名字,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带着无尽的痛楚与确认,脱口而出:
“阿萤……是我的妹妹……”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西王母宫中。
吴邪和王胖子彻底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黑瞎子墨镜后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错愕的神情。
就连一直疯狂攻击石壁的张起灵,也猛地停下了动作,豁然转身,那双染着疯狂与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刚刚苏醒、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般的解雨臣。
空气中,只剩下解雨臣那粗重的、带着泣音的呼吸声,以及他眼中那汹涌的、属于游佳煦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