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裂谷边缘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在瞬间凝固。
游佳萤从身后死死抱住张起灵,用尽了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所有力气,泪水浸湿他后背的衣料,滚烫得像是要灼穿他的肌肤,烙印在他的骨头上。
她的哀求,她的恐惧,她那份跨越千年孤寂后好不容易重新燃起、却又即将被再次掐灭的微光,都透过那颤抖的身体和破碎的哭腔,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他。
“别去……求你……别丢下我……”
这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像一根最尖锐的冰锥,刺穿了那层被青铜门召唤所笼罩的、空洞的决绝外壳,精准地扎进了张起灵意识深处某个尚且柔软的角落。
他前行的动作停滞了。
不再是那种被无形力量驱动的、机械般的僵硬,而是一种源自内在的、充满了矛盾和张力的凝滞。
他仿佛化作了裂谷边另一块冰冷的岩石,唯有背部肌肉贲张的线条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风暴。
那来自青铜门的召唤并未停止。那低频的嗡鸣在他耳中化作了某种古老的、无法抗拒的律令,拉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催促着他投入那扇门后的未知。
那是责任,是烙印在麒麟血脉中的宿命,是守护某个巨大秘密的、无法推卸的重担。
然而,身后这个紧紧缠绕着他的、冰冷而颤抖的身体,她绝望的哭泣,她滚烫的泪水,她那句“别丢下我”……这些构成了另一股强大的、名为“羁绊”的力量,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住他的脚踝,要将他留在这个充满痛苦却也拥有温度的人世间。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地撕扯、角力。
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额角有细微的青筋隐现。
那双原本趋于空洞的眸子,在剧烈的内在挣扎中,重新凝聚起一些破碎的光点,那是属于“张起灵”的意志在艰难地苏醒。
游佳萤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紧绷,感觉到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内在冲突。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在她心中燃起。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念想、所有的祈求,都通过这紧密的接触传递给他。
“小官……”她将脸颊更深地埋入他的背脊,声音闷闷的,带着泣音,“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家……黑瞎子还在等我们,小花,吴邪,胖子……我们都在……我们不需要知道那后面有什么,我们离开这里……”
她的话语,描绘着一个平凡却温暖的未来,一个他与她,与他们,可以拥有的、触手可及的日常。这是她千年漂泊中,最近乎奢望的梦想。
张起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青铜门的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节!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急促,仿佛带着某种不耐烦的警告。
门缝处透出的幽光也猛然炽盛了几分,将裂谷对面的岩壁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惨绿。
这股加强的召唤力,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张起灵挣扎的意识上。
他眼中刚刚凝聚起的那点微光,瞬间又被汹涌而来的空洞和决绝所淹没。
宿命的锁链,似乎远比情感的藤蔓更加坚固,更加不容抗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不是去覆盖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而是坚定地、一根一根地,去掰开她紧紧交握在他身前的手指。
“不……”游佳萤察觉到他的意图,惊恐地摇头,更加用力地收紧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皮肉里,“不要……小官,不要……”
她的抵抗在他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一根,又一根,将她死死扣住的手指,强硬地分离开来。
每掰开一根手指,游佳萤的心就随之碎裂一分。
那冰冷的触感,不是对她,而是对他即将做出的选择,那种斩断一切的冷酷,让她通体生寒。
当最后一根手指被他掰开,她环抱着他的力量彻底消散时,游佳萤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随之被抽离了一部分。
她无力地松开了手,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绝望而微微晃动着。
张起灵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一刻,游佳萤看到了他的眼睛。
不再是全然的空洞,也不再是平日面对她时的、那种沉默而专注的柔和。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深邃得像此刻他们脚下的裂谷深渊。
里面有身为张起灵必须承担的责任,沉重如山,不容推卸。
那是守护者的眼神,是明知前方是地狱也必须踏入的决然。
有对她、或许还有对黑瞎子、对这段短暂安稳时光的承诺。
那声被艰难挤出的“等我”,并非虚言,那是他在自身命运碾压下,所能给出的、最沉重的保证。
尽管这保证的期限渺茫得如同尘埃。
但除此之外,游佳萤还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
那不是简单的歉意,也不是纯粹的不舍。那是一种更深沉的、糅合了痛楚、无奈、以及某种……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超越了守护与承诺界限的牵绊。
那眼神像是在说:我非去不可,但与你分离,于我而言,亦是剜心之痛。
这复杂的一瞥,如同慢镜头,深深地烙印在游佳萤的视网膜上,烙印在她的灵魂里。
比千年前哥哥最后的背影,更加清晰,也更加残酷。
他看着她布满泪痕、写满哀求与绝望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再发出。
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他轻轻挣开了她最后无力搭在他衣袖上的手。
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但那其中蕴含的分离意味,却比任何粗暴的推开更让人心碎。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背影重新变得挺拔、孤寂,却又充满了义无反顾的力量。
他面向那扇幽光闪烁、嗡鸣加剧的青铜巨门,向前迈出了脚步。
“小官——!!!”
游佳萤发出一声凄厉到撕裂喉咙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前,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哪怕只是抓住他的一片衣角!
她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指尖,与他扬起的衣摆,擦身而过。
只差毫厘。
却如同隔着一道天堑。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片冰冷空气的同时,张起灵的身影,已然纵身跃入了那片裂谷的虚无之中。
他的动作流畅而决绝,没有半分犹豫,像是倦鸟归林,又像是利剑归鞘。
就在他身体接触青铜门扉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宏大、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巨响,猛地爆发开来!整个地下空间都随之剧烈震动,碎石簌簌落下。
那扇严丝合缝、仿佛亘古未开的青铜巨门,中央那道笔直的门缝处,骤然迸射出无比刺目的白色强光!
那光芒如此炽烈,瞬间吞噬了一切!吞噬了张起灵跃入的身影,吞噬了裂谷的黑暗,也吞噬了游佳萤眼中最后的世界。
强光如同潮水般涌来,刺得所有人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或用手臂遮挡。
游佳萤伸出的手,还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保持着那个试图抓住什么的、徒劳的姿势。
她甚至没有去遮挡那刺目的光芒,只是睁大了空洞的双眼,任由强光灼刺着她的视网膜,仿佛这生理上的痛苦,能够稍稍麻痹那即将到来的、撕心裂肺的精神酷刑。
光芒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有几秒。
当强光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地敛去,众人的视力在残留的光斑中艰难恢复时——
裂谷对面,那扇巨大的青铜门,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幽冷的光芒静静流淌在斑驳的铜锈之上,门扉紧闭,严丝合缝,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开启和强光,都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门前,空荡荡的。
裂谷之下,也是无尽的黑暗和虚无。
张起灵。
消失了。
无影无踪。
带走了那复杂的回眸,带走了那声沉重的“等我”,带走了他掌心的温度,也带走了游佳萤世界里,最后一点支撑着她面对漫长未来的……微光。
游佳萤伸出的手,终于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下来。
她站在原地,站在裂谷的最边缘,寒风吹拂着她散乱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衫,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脸上,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泪痕。
眼中,是一片死寂的、万物俱灭的空洞。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琉璃雕像,美丽,易碎,了无生机。
“等……我……”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最后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又沉重得,压垮了她整个千年构筑起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