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未能如黑瞎子所期望的那般,轻易抚平游佳萤心口的伤痕。
自张起灵不告而别后,那座小院仿佛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沉入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
游佳萤依旧如常生活,打理院落,在佛前上香,甚至偶尔也会应黑瞎子的要求,品尝他带回来的新奇吃食。
她表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温和,但黑瞎子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隔绝在她与外界之间的、本已消融些许的坚冰,又以更厚的姿态重新凝结起来。
她的眼神时常会落在空无一物的院门,或是张起灵曾经坐过的位置,一望便是许久,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浓雾,空茫而遥远。
她不再提及那个名字,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但黑瞎子知道,那份被“抛弃”的伤痛,如同无声的蛀虫,正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日夜不停地啃噬。
黑瞎子自己也并未闲着。
他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关系网,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所有张起灵可能出现的区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魂症的残酷,也正因如此,他更加无法想象,那个失去所有记忆、如同初生婴儿般茫然无措的哑巴张,会流落到何处,遭遇什么。
每当想到这些,他心底那股对命运不公的怒火便灼灼燃烧,驱动着他更加拼命地寻找。
这一次,他是为了一个南方的土夫子家族,去湘西处理一桩棘手的“湿货”。
事情办得不算顺利,在深山里周旋了数日,身上都带了点彩,才勉强将那麻烦物件镇压下去。
带着一身疲惫和尚未散尽的土腥气,他提前一天回到了他们暂时落脚的城市,没有直接回小院,而是打算先去相熟的地下医生那里处理一下手臂上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免得回去被游佳萤看见,又惹她蹙眉——尽管她近来蹙眉,多半已不是为了他。
城市的霓虹初上,勾勒出繁华而冰冷的轮廓。
黑瞎子抄近路,拐进一条连接着主街和旧货市场的小巷。
巷子阴暗潮湿,堆满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油烟味和垃圾酸腐的气息。
这里是城市光鲜表皮下的阴影角落,聚集着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躲债的赌徒,以及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他本欲快步穿过,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习惯性地扫过巷子深处那几个蜷缩在纸箱和破棉絮里的身影。
这种场景在任何城市的底层都司空见惯,他早已麻木。
然而,就在视线即将移开的瞬间,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巷子最深处,靠近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旁,倚墙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布满污渍和破洞的单薄衣服,头发凌乱地纠缠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蜷缩着身体,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像是在抵御深秋夜晚的寒意,又像是在隔绝整个世界的纷扰。
引起黑瞎子注意的,并非这人的落魄。
而是那个身影,即便被污秽和狼狈包裹,即便蜷缩成如此缺乏安全感的姿态,那肩背的线条,那周身散发出的、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孤绝气息……
太熟悉了。
熟悉到黑瞎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一步步朝那个身影走去。
脚下的碎石和垃圾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然而,那个蜷缩的身影毫无反应,仿佛沉睡,又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已失去了感知的兴趣。
黑瞎子在他面前蹲下,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复杂气味。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想要拨开那遮挡住面容的乱发。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发丝的瞬间,那一直如同石雕般静止的身影猛地动了一下。
不是攻击,而是一种受惊般的、本能的后缩,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只留下一双眼睛,从手臂的缝隙间警惕地、茫然地望过来。
那是一双……黑瞎子从未在张起灵脸上见过的眼睛。
依旧漆黑,如同古井,但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沉静、锐利,甚至没有了在墨脱面对母亲离去时的深恸。
那里面只有一片空无,一片彻底的空茫和陌生。
像是被水洗过的夜空,没有了星辰,只剩下纯粹的黑,黑得让人心慌。
他看着黑瞎子,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只有如同野兽面对未知威胁时的警惕,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不易察觉的脆弱。
“……”黑瞎子张了张嘴,那个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哑巴张”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这双全然陌生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或愤怒或调侃的话语,瞬间烟消云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不带任何攻击性:“兄弟,怎么在这儿坐着?天冷了,跟我去个暖和点的地方?”
那身影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依旧用那种空茫而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身体保持着防御性的蜷缩姿态。
黑瞎子尝试着又靠近了一点,放缓语气:“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从哪里来?”
依旧是一片死寂。
那双眼睛里,连困惑都没有,只有纯粹的“不知道”。
黑瞎子明白了。
失魂症,不是遗忘某段记忆,而是格式化了整个硬盘。
眼前的张起灵,是一具被掏空了所有过往的躯壳,一个迷失在时间洪流里的孤魂。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黑瞎子的鼻腔。
他想起张起灵握着游佳萤的手,笨拙却坚定地为她取暖的样子;想起他在墓道中永远走在最前方,用背影为所有人开辟生路的样子;想起他得知母亲消息时,那双瞬间被点亮又迅速黯淡下去的眸子……
那样一个强大而隐忍的人,如今却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蜷缩在这肮脏的角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所有的愤怒和埋怨,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尽的心疼和悲凉。
他不再试图询问,而是伸出手,不是去碰他的头发,而是轻轻搭在了他冰冷而肮脏的手臂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道:“别怕,跟我回家。”
“家”这个字眼,似乎触动了他某根极其细微的神经。
他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虽然依旧茫然,但那股尖锐的警惕,似乎缓和了一丝丝。
黑瞎子试着用力,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张起灵没有反抗,或者说,他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和理由。
他顺从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僵硬,显然在这里蜷缩了不短的时间。
他比黑瞎子记忆中消瘦了很多,隔着破烂的衣物,能清晰地摸到硌手的骨头。
黑瞎子脱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外套,披在他单薄的身上,揽着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带着他一步步走出这条阴暗的小巷,走向巷口那片象征着“正常”世界的光亮。
一路上,张起灵都很安静,异常地安静。
他不看路,也不看黑瞎子,只是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上,或者说,是落在空无一物的虚空里。
他任由黑瞎子带着他走,仿佛去哪里都无所谓,仿佛这个世界与他毫无关联。
黑瞎子没有直接回他们的小院,而是先带他去了那个相熟的地下医生那里。
处理完自己手臂的伤口后,他让医生给张起灵做了简单的检查,除了营养不良、有些轻微擦伤和冻伤外,并无大碍。
他又带着张起灵去澡堂,亲手帮他搓洗掉那一身的污垢,换上干净的衣服,剪短了那头纠缠的长发。
当热水冲去污秽,露出张起灵原本清俊苍白的面容时,黑瞎子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干净是干净了,但那双眼睛里的空茫,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黑瞎子这才带着焕然一新、却依旧魂不守舍的张起灵,回到了那座寂静的小院。
院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游佳萤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对着一盏孤灯,似乎在看书,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听到声响,她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黑瞎子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随即,她的视线越过黑瞎子,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游佳萤手中的书,“啪”地一声,轻轻滑落在石桌上。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比月光还要苍白。
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看到了某种极度不可思议,又极度冲击心灵的景象。
她看到了张起灵。
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
干净,整洁,除了过分消瘦和苍白,与离开时似乎并无不同。
但……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他站在那里,眼神没有焦点,空荡荡地落在前方的地面上,对她,对黑瞎子,对这座他生活了不短时日的院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熟悉或情绪波动。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个误入此地的、精致的迷途者,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屏障。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彻底的陌生。
游佳萤猛地用手捂住了嘴,阻止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不是自行离去。
不是抛弃。
是失魂症。
是那个她一直恐惧、却终究未能躲过的诅咒。
几个月的伤心、失落、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力的……心疼。
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针,同时扎进了她的心脏,不算剧烈,却绵密而持久地疼痛着。
她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看着他空无一物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孤寂身影……她忽然觉得,自己那几个月的伤心,是何等的自私和浅薄。
他并非主动选择遗忘。
他是被命运剥夺了所有,包括关于她、关于黑瞎子、关于他们之间所有温暖记忆的权利。
他才是那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黑瞎子看着游佳萤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了震惊与痛楚的眸子,低声解释道:“我在城西那条废巷里找到他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游佳萤缓缓放下捂住嘴的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张起灵走过去。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脸。
她尝试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唤了一声:“小官?”
张起灵的目光,因为她声音的靠近,而缓缓移动,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目光,依旧空茫,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解,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没有温度,没有波澜,没有她所熟悉的、哪怕最细微的柔软。
游佳萤的心,在这一刻,如同被浸入了冰海深处。
她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眼底涌上的热意。
她没有再试图呼唤,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可能惊吓到他的情绪。
她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她不确定此刻的他是否会接受——而是极其轻柔地,替他拂去了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极小、极轻的落叶。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然后,她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淡,却努力想要表达善意的微笑,尽管那微笑的弧度,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
“回来就好。”她轻声说,声音柔和得像夜风,“外面冷,进屋吧。”
张起灵看着她,空茫的眼神里,似乎没有任何理解。
但他也没有排斥她的靠近和触碰。
他依旧沉默着,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的人偶。
黑瞎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走上前,拍了拍张起灵的后背,引导着他向屋内走去:“走吧,哑巴,回家了。”
“家”……
这个字再次出现。
张起灵的脚步顿了顿,空茫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视了一下这座在夜色中静谧的院落。
依旧陌生。
但这一次,他没有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