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春。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潮湿的空气里已经带了暖意,阳光透过安全屋唯一一扇经过巧妙伪装的高窗,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晃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像一群迷惘的精灵。
屋子里,时间却仿佛凝固在1966年那个血腥的夜晚。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檀香的气味。
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简陋的灶台,以及堆满了各种古籍、药瓶、稀奇古怪材料的书架,诉说着主人常年在此蜗居的痕迹。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屋角那个简单的佛龛。
一尊不大的木质佛像静静矗立,面前香炉里的三炷线香正升起笔直的、青烟袅袅的细烟,香气宁静而持久。
香炉旁积攒了厚厚一层香灰,无声地记录着在此流逝的、漫长的日夜。
黑瞎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势和十七年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他依旧戴着那副圆片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然而,若有外人在此,定会惊骇地发现,十七年的光阴,竟然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皱纹,没有风霜,依旧是三十岁上下、轮廓分明带着几分痞气的模样。
只是那周身散发的气息,沉淀了一种经年累月的、厚重的沉寂,取代了昔日的跳脱不羁。
他的目光,透过墨镜,落在床上沉睡的人身上。
游佳萤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的薄被。
她的容颜,也一如十七年前,苍白,清丽,时光仿佛在她身上按下了暂停键。
没有衰老,没有变化,甚至连睫毛垂下的弧度都未曾改变。
若非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的呼吸和心跳证明着她尚在人间,她看上去就像一尊被精心保存的东方瓷偶,美丽,易碎,了无生气。
十七年。六千二百多个日夜。
黑瞎子的生活,变成了一个以游佳萤为中心的、无限循环的单调乐章。
清晨,他会准时醒来。
第一件事,便是走到床边,俯身,将手指极轻地搭在游佳萤纤细的腕脉上,凝神感知那几乎微不可查的跳动。
每一次,感受到那丝微弱却顽强的搏动,他紧绷的心弦才会稍稍放松一丝。
然后,他会更换佛龛前的香,让那缕青烟继续它无声的陪伴。
接着,是细致的擦拭和按摩。
他用温度适宜的清水,浸湿柔软的棉布,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仔细擦拭游佳萤的脸庞、脖颈、手臂。
她的肌肤依旧冰凉,触手滑腻如玉,却缺乏活人的弹性。
他会为她活动关节,按摩肌肉,以防止躺卧过久导致萎缩。
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熟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期间,他会低声和她说话。
“小阿萤,今天外面天气不错,出太阳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经年累月缺乏大声说话而形成的低沉沙哑,“街口那棵老槐树又冒新芽了,比你睡着那会儿粗了好几圈。”
“前几天,隔壁巷子老李家的孙子娶媳妇了,吵吵嚷嚷的,没吵着你吧?”
“听说上面政策变了,要搞什么改革开放……这世道,真是说变就变。”
他说的都是琐事,市井变迁,道听途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和一位老友闲话家常。
他从不提那场失败的盗墓行动,不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张起灵,不提他自己这十七年是如何在寻找救治方法、躲避各方视线、以及维持两人生计的夹缝中挣扎求存。
他只是说着,仿佛要将她错过的这十七年光阴,一点一滴,都用这种方式补回来。
擦拭按摩完毕,他会为她更换干净的衣物。
衣柜里叠放着她寥寥几件素色衣物,都被浆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味。
然后是准备流食。
游佳萤无法自主进食,他只能用特制的细管,小心地将精心熬制的、维持生命所需的药膳米汤,一点一点喂给她。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需要极大的耐心,但他做了十七年,早已成了本能。
午后,若是天气晴好,他会将椅子搬到那扇高窗下,就着天光,翻阅那些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纸张泛黄脆弱的古籍医书,或是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材、符文。
他的眉头时常紧锁,墨镜后的眼神专注而疲惫。
十七年来,他尝试了无数方法,寻找能化解游佳萤体内那诡异侵蚀力量、唤醒她的方法。
从正统中医到苗疆巫蛊,从道家符箓到西域秘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去尝试。
失败是常态,但他从未放弃。
【说实话,写到这里,我哭了,现在的瞎瞎和为了寻找哥哥的阿萤,又是何其的相似呢。】
偶尔,他会离开屋子,短则半天,长则一两天。
回来时,有时会带着新的药材或古籍,有时则会带着一身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尘,甚至有时,衣角会沾染上不易察觉的血迹。
但他从不解释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游佳萤枕边那个黄铜暖手炉,始终被擦拭得锃亮,里面的炭火在需要时总是温热的。
夜晚,是守夜的时间。
他很少上床安睡,大多时候只是在那张椅子上假寐,或是靠着墙壁小憩。
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都会让他瞬间惊醒,第一时间确认游佳萤的状况。
十七年的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擦拭、低语、翻阅、寻觅和守夜中,悄无声息地流淌而过。
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曾席卷全国,批斗、抄家、动乱……他带着她,如同最狡猾的鼹鼠,一次次在风暴的缝隙间转移、隐藏,守护着这一方不容于世的宁静。
动荡结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外面世界日新月异,高楼渐起,人声鼎沸。
这一切仿佛都与这间阴暗安全屋里的两人无关。
他们被遗忘在了时间的角落里,一个容颜不改地沉睡,一个容颜不变地守护。
黑瞎子有时会站在那扇高窗下,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新时代的喧嚣,默然无语。
墨镜遮挡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与这鲜活世界格格不入的苍凉。
他低头,看着自己毫无变化的手,再看看床上沉睡的游佳萤。
长生吗?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这哪里是恩赐,分明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它将他和她,还有那个不知在格尔木承受着怎样折磨的哑巴张,都变成了时光河流中的顽石,看着浪花奔涌向前,自己却只能停留在原地,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冲刷和孤独。
但他从未后悔。
他再次走到床边,坐下。
窗外,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暮色四合。
他伸出手,没有去握游佳萤冰凉的手,只是轻轻将她散落在枕边的一缕黑发,细致地捋顺。
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小阿萤,”他低声说,声音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十七年了。”
“瞎子我还在这儿。”
“你睡得……也太久了点。”
“该醒醒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香炉里线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啵声,以及游佳萤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夜色,如同浓墨般缓缓浸染开来。属于黑瞎子的,另一个漫长的守夜,又开始了。
十七年长夜,似乎还远未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