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长沙城在一种虚假的平静下,暗涌着令人不安的躁动。
这种躁动,并非来自街面的喧嚣,而是源于那些隐匿在茶馆雅间、深宅大院里的窃窃私语,以及某些特定圈子里悄然流转的、语焉不详的信息碎片。
像某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无声地扩散,影响着知晓内情者的神经。
“史上最大的盗墓行动”。
这个名头本身就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也散发着浓烈的不祥气息。
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渴望财富、权势、或是窥探隐秘的飞蛾,同时也搅动了沉积在历史淤泥最深处的危险。
院落的平静,第一次被这来自外界的、巨大的阴影所打破。
黑瞎子带回消息的频率明显增高,脸上的玩世不恭也收敛了许多,墨镜后的眉头时常不自觉地锁紧。
他带回来的不再是市井趣闻或生活琐物,而是一些零散的、却足以拼凑出惊人图景的信息:几股平日水火不容的势力罕见地开始接触;市面上流通的军火和特殊装备数量激增;一些早已金盆洗手、或隐居多年的老瓢把子(盗墓头子)重新活跃起来;甚至有一些身份暧昧、带着明显官方背景的人物在暗中串联。
“妈的,这次动静闹得太大了。”一次晚饭后,黑瞎子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席,而是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九门里几家都被卷进去了,上面好像也有人伸手……目标,据说是西南那边,一个从来没被真正探明白过的‘大坑’。”他用了行话,“坑”指代大型古墓。
他顿了顿,墨镜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起灵:“哑巴,我听到点风声,那边……好像点名要你。”
游佳萤正在收拾碗筷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上,让她指尖发麻。她抬起头,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坐在那里,如同入定的老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游佳萤敏锐地捕捉到,在听到“西南”和“点名”这几个字眼时,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游佳萤的心上。
她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加快了收拾的动作,将碗碟送回灶披间。
水流声哗哗作响,她却觉得周遭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声。
等她擦干手走出来时,黑瞎子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大概是又出去打探消息。
只有张起灵还坐在石桌旁,目光落在天井那株已经开始冒出些许嫩芽的老梅上,眼神却飘得很远,仿佛穿透了院墙,看到了某些旁人无法窥见的东西。
游佳萤走到他对面坐下。
月光清冷,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银辉,却也更添了几分孤寂与冰冷。
“小官,”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那个行动……你不能去。”
张起灵缓缓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游佳萤无法完全读懂的复杂情绪——有凝重,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宿命般的了然。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游佳萤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冷静,更有说服力:“我感觉得到,这次不一样。风声太紧,牵扯太大。‘史上最大’……这名头背后,往往是无法承受的代价。那里面的水太深,太浑。”她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带上了一丝恳切,“太危险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明确地表达对他的担忧。
不仅仅是因为那萦绕不散的不祥预感,更因为……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类似于殉道者般的光芒。
这种光芒,她在千年的时光里,在那些走向必然毁灭的人身上,见过太多次。
张起灵依旧沉默着。他的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试探和劝说。
过了许久,就在游佳萤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他才用那低沉的、没什么起伏的嗓音,缓缓开口:
“我必须去。”
四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游佳萤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是为了……张家?”她猜测着,想起了他与张家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想起了他那“张起灵”的名字所背负的东西。
张起灵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夜空,仿佛在搜寻某颗看不见的星辰。
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亘古的疲惫与责任:
“门……需要守。”
门?
游佳萤的心猛地一沉。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门——青铜门。
那个与她命运交织,也与他身份密不可分的、通往未知与终极的神秘之门。
原来,这次行动,竟然与青铜门有关?或者说,是守护青铜门的责任,驱使他必须卷入这场看似毫不相干的盗墓行动?
她还想再问,想问他具体知道些什么,想告诉他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一个利用他守门职责而设下的局。
但看着张起灵那坚定到近乎固执的眼神,她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与“守门”相关,他就绝不会退缩。
这是刻在他骨血里的使命,甚至可能比他自身的性命更重要。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黑瞎子去而复返。
他脸上的表情比离开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阴沉。
他走到石桌边,没坐下,只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在游佳萤和张起灵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张起灵脸上,声音压得极低:
“哑巴,情况比想的还糟。我刚收到确切消息,这次牵头的不简单,背后有‘它’的影子。”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而且,目标地点……可能不仅仅是个‘大坑’那么简单。有传言说,那里……可能藏着关于‘终极’的线索。”
“终极”二字一出,游佳萤清楚地看到,张起灵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无比冰冷锐利,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黑瞎子直起身,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烦躁:“妈的,我就知道!什么狗屁史上最大,根本就是个绞肉机!瞎子我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邪性的阵仗。”他看向张起灵,语气变得严肃,“哑巴,我知道你肯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这次,听我一句劝,再考虑考虑。我嗅到的味道……很不详。”
连黑瞎子都如此明确地表达了不安,这让游佳萤心中的不祥预感几乎达到了顶点。
她再次看向张起灵,眼中带着最后的期望。
然而,张起灵缓缓站起了身。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绝。
他看着黑瞎子,又看了一眼游佳萤,目光在她写满担忧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歉然,有决绝,也有一丝……托付?
他没有再解释,只是重复了那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必须去。”
说完,他转身,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将那漫天疑云、不祥预感,以及两个为他担忧的人,隔绝在了门外。
院子里,只剩下游佳萤和黑瞎子,相对无言。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那株老梅的新芽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也在畏惧那即将到来的、无法预知的风暴。
史上最大的盗墓行动,如同一张缓缓张开巨口的深渊,阴影已经笼罩了这个小小的院落。
而张起灵,正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深渊的边缘。
游佳萤站在冰冷的月光下,感觉那股熟悉的、千年孤寂的寒意,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刺骨。